其实马扩是看见种师道的。种师道正被裹在一大队乱军中,在逃兵的漩涡里打转。他几次驻下马来,忿怒地在指挥什么,企图把混乱的情况制止下来。这个时候只要能够做到这点,就有希望重振队伍,返身御敌。可是谁都做不到这点。一个失去僚属、失去部将、亲兵、护卫,传令兵,失去认旗的都统制,杂在乱军之中,他的权力并不比一名普通的偏裨大多少,他能够逃脱活命的机会也不比别人多。都统制手里一面小小的令旗,平时可以指挥十万大军的进退,现在在士兵的心目中,它不过是一块破旧的布,抹桌子还嫌太小。军队中严格的等级制度,在一场大溃败中,自动地削平了。各级军官和士兵都不过是一伙落荒而走的逃亡者,大家的身分都是平等的。人们假装着没有认出他,假装没有听见他的命令,或是假装着要想去执行他的命令而无从执行。一到更大的急流冲上来时,大家急忙离开他,让他独自在人丛中发怒、斥骂。朝廷派来监护撤军的内侍崔诗这时也发不出威风,只好跟在他后面,随着大流步步后退。
这个时候的种师道对于马扩将要去做的事情已经丝毫不起作用。到前线去送死,并不需要都统制开具证明信和介绍信,也不需要他发一道命令。马扩明确地意识到这点,并且从内心中瞧不起他,有意不去理睬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马扩也看见满口流着鲜血的杨可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溃退的队伍中叱咤怒骂,这个声音多么奇怪,完全不像是从他熟悉的那个杨可世嘴里发出来的。原来在混战中,他被敌方射中一箭,撞折了两只门牙。这是在八天以内,他第二次受的箭伤,这才被迫后退。他看见马扩时,忿怒地挥挥手,不知道是在告诉他这里混乱的情况,劝他一起撤退,还是向他示意,前线尚有可为,鼓励他继续前进,或者是已经猜中了马扩的心事,挥手向他作最后的诀别。
不管是种师道、童贯、杨可世或者是其他的人,或是甚至是官家本人,不管是鼓励还是制止他,不管是严厉的命令还是好心肠的劝告,现在都已影响不了马扩下定的决心,阻止不了他的前进了。
他以如此的勇毅,不顾一切困难地向死亡进军。他已经接近这个目标,死亡已经出现在前方,向他亲热地招手了。
(二)
自从听到前线崩溃的消息的一刹那开始,马扩几天来的积懑突然爆炸了。他完全失去平时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静的考虑。他以一种超人的意志力量,鼓舞着自己,支持着自己,到前线去送死。他这样做并无明确的目的性,没有想到他的行动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也没有考虑到是否与大局有补。这时他头脑里只存在一种想法,在这茫茫的人寰中,只有前线这一方之地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行将毁灭之身和没有前途的命。那里是他现在唯一的支点,到那里去死,死在敌人手里,死在还没有被敌骑蹂躏过的土地上,让契丹人看看大宋朝的军人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来战死的。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其他的要求。
伐辽战争是他几年以来生活的中心,他的一切活动,军事的、政治的和其他各方面都环绕着这个中心。他的生活,他的希望与理想,他的思想感情都寄托在这座辉煌的楼阁之中。一旦发现了这只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一座海市蜃楼,行将倒坍或消灭,他的最直觉的反应,就是要尽一切的努力来挽救它,使它脱离险境,他昨天一天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可是当一切努力都已经失败,当这座楼阁已经倒坍下来,他的双肩再也无力把它撑住的时候,那么就任它把自己压碎,压成齑粉罢。好像在一艘海船上长期操作的驾长①,一旦遇到台风怒浪,当他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够把它抢救出险时,就让其他的船员去逃生,而他自己叉起双手兀立于洪涛的冲击之中,甘愿和那艘海船一同沉没在山涌壁立的恶浪中。并非他比他的船员们更少逃生之术,而是他生命的支点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毁坏了,他的心碎了。他并非有意去找死,可是活着对于他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一个用某种理想把生命支撑起来的人,一旦理想破灭,就会产生这种思想感情。他们不是弱者,而是强中之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