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干啥呢?把门关得死死的。”彭湘湘说着,也走到她哥哥门口去。
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紫框眼镜的高个子青年人露出脸来。看那样子,好像是刚从床上拖起来的,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
“小盔你在干啥呀?”湘湘问着挤进门去。
“画画儿。”
果然不假,桌上、床上、凳子上和地上,到处都是绘画纸、铅笔、木炭条、橡皮、油画笔和颜料之类的东西。日光灯管吊在能碰着眉毛的高度上,靠墙处还有一面大镜子。跟镜子一起排队的,是断了手臂的石膏人,贝多芬的石膏像,由几何块块组成的脸皮,石膏手,石膏腿,石膏脚,石膏鼻子,石膏眼睛,石膏耳朵,单单只缺石膏做的头发丝儿了。
彭湘湘拾起那些已经画满的绘画纸,一张张翻来看。“怎么尽画些石膏不画个活人呢?”
“急什么呀!先练基本功。”
“听说你们美术学院早就不准画石膏像了。”
“是的,所以我躲到家里来画。他们反正看不到,哨兵不让他们进来。”
“你也到外面画画房子什么的吗?”
“不去。”
“成天躲在这小屋里受得了?”
“我一出去就受不了,手上不拿铅笔就受不了,别的都受得了。”
“换换空气吧!”湘湘走去开窗户。
“别开!海风太大。”他抢过去挡住。
“你知道外面在干什么吗?”
“干文化大革命。”
“怎么干法的?”
“写标语,写大字报。你以为我连这也不知道?”
“写些什么?”
“写……”他扶一扶眼镜想了想,“比如‘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别的也差不多。”
湘湘和小炮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是半年以前的事啦!早就不时兴了!”小炮大声地说,像要把他从梦里叫醒来。
“我管他时兴不时兴,反正不会斗到我头上来。”
“你也该出去走走了。”小炮说,“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到李副司令家把李小芽接来。”
“不去。”
“去不去?”
摇头。
一眨眼,小炮已把一只石膏鼻子拿在手上,举过头顶,威胁说:“看我砸烂你的石膏鼻子。”
“哎哎哎,我去,我去!”小盔连连作揖,“上帝呀,我怕了你,请你放一下。”
“快去!”
“就去,就去。”
“走!”
哥哥小盔被妹妹小炮推出了门。
这兄妹俩的名字很有一点来头。小盔是他爸爸妈妈的头一个孩子,是在行军路上生的。夫妇俩为了给孩子取名字,各持己见,没有结果。过了一年,爸爸想出一个主意来,把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抱进战利品仓库去,让他去摸,摸到什么就根据什么取名字。那孩子高兴得很,对着武器堆蹒跚过去,还没有走到就摔倒了,一头扎进一个钢盔里,于是便得了小盔这个美名。后来生了个妹妹,又如法炮制。但时候变了,全国已经解放,她爸爸也已由陆军调到空军任职,便只好把她抱到飞机大修棚去。女儿一走进大修栩,就在地下拾起一只小小的模型飞机。照理她的名字应该叫“小机”了,可是妈妈不同意,因含有“小机会主义”的意思,而且听起来以为是“小鸡”。正在为难时,女儿把小飞机往地下一掷,正好砸在一个空炮筒上,当的一声响。好!就这样定下来了。
小炮离开小盔的房间,在走廊上看到她爸爸低着头向盥洗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