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他又朝前面走,来到了天安门广场。广场上风雪飞扬,呼呼地吼叫,好像是一个白色的人海正在狂跳着欢呼:“彭其来了!”“来了!来了!”彭其激动得簌地流出两行冰冷的眼泪,走进了广场。他清楚地记得,这里可以站立五十万人。五十万父老兄弟总是那么高兴地欢呼,一到这个地方就欢呼,他们共同有着一颗多么纯真的心啊!“来了!来了!”彭其颤颤抖抖地走进了假想的人群当中,惭愧地流着眼泪,心中在诉说:“你们为什么要对我欢呼啊?!”
他知道,他还清醒,他想控制自己,因而向着一个有实体的目标走去,那是高耸在昏黑的夜空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
纪念碑下面的浮雕在雪光反射下依稀可辨,他凑近浮雕,像看走马灯似地围着转了一圈又一圈。雕刻中所反映的历史阶段他都经历了,各次著名战役有很多他都参加了。这浮雕好像是他自己的历史画卷,又像是根据他的回忆所记录下来的历史。雕塑中的许多人物他似乎都认识,又都叫不出名字来了。有的雕像正在举手一挥,高喊着:“前进!前进!”大约那挥手的战友已经战死在沙场。他在前进中死去,把他的愿望化成永久的形象,留在这常常聚集人群的地方。前进!可是,前进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有那样多的人倒在前进的路上了吗?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前进在一条有多少迂回曲折的道路上啊!忽然间,浮雕变了!变成了现在的人,年轻一代的造反者,在拼死战斗,又倒下一些人了!他们也一样在高喊着“前进!前进!”这条通向天堂的路是多么漫长!有没有快捷的路?可不可以少倒下一些人?都是这历尽苦难的民族的子孙啊!人们盼望,人们斗争,人们为着一个目标,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假如真有主宰大自然的力量之神,他应该受到感动了!不可辜负这个忠厚老实的民族啊!
他想放声呼喊,让狂暴的风雪听见,让黑蒙蒙的天穹听见。他下了台阶,拼出全力来顶着寒风奔跑。大风把他扑倒,想用雪花将他埋葬,但他是那样顽强不屈,倒下去又爬起来,在茫茫雪地里蹬出一行颠颠扑扑的深深的脚印。
跑着跑着,他被天安门城楼挡住,抬头一望,城楼上也是一片雪白。他总共有三次在这里参加过观礼,每一次所站的位置都记得很清楚。左边是谁,右边是谁,毛主席怎样微笑着向他们招手,这一切都好像重新出现在眼前。“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是留恋光荣的过去,总想到这个地方来接受更大的荣誉吗?如果是为了荣誉活在世上,那现在就可以死了。”他倒真是不想冤枉地活着——如果活着仅仅是因为还有冤枉需要有人来背。要活着!哪怕是把耻辱二字刺在脸上也要顽强地活着;为了消灭人世间的冤枉和不平,还需要背着冤枉好好地活下去。假如一个将军也无处洗清冤枉,老百姓中间的冤枉怎么办?假如一个将军也要被冤枉夺去生命,普通百姓有了冤枉怎么活呀!冤枉,不平,四十年奋战就是为了不再看到冤枉和不平,怎么搞来搞去还有啊?谁来回答?谁来回答?谁把这含泪的问号带到能做出解答的地方?
呼——!大北风以压倒一切的威力猛扑下来,把彭其推到栏杆边上,然后它又尖叫一声窜上半空中去,将虏去的雪花碾碎成细末,洒向天安门城楼。
雪已积得很厚了,并且结成了冰,栏杆比平时矮了将近一尺。彭其倚着栏杆半坐在上面,感到精力已近衰竭了。到底找谁去?城墙上贴满了打倒这个那个的标语,谁又知道谁还没有倒?也许当你满怀希望去敲开某扇大门的时候,接待你的正是在那里等着抓你的人。他不免担心着那封信的命运,忽然觉得它好像已经不在身上了,便解开大衣,伸手到里面去摸。就在这时,有一股突来的强风裹着棉球样的雪花迎面扑来,使他睁不开眼睛,他连忙把头摆过去,用手来遮。谁知那魔鬼派来的风已把他的大衣吹得鼓起来,像扯起了风篷一样。他哪能挺得住呀;呼的一声狂啸,一眨眼就不见人了。
冰封雪盖的玉带河,差一点过早地埋葬了这位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