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暴的大风雪在院子里旋转,载送彭其的轿车披着雪花贴地爬进了岗门。彭其推开车门钻出来,仰头望了望天空,迈着他固有的军人健步,踏上台阶,登上木板楼梯。今日他的脚步比往常更重,好像要借助于脚步声把刚刚发生的大事告诉所有的人。实际效果正好相反,人们看到他步伐有力,表情泰然,以为他的问题已经搞清楚了。不了解前因的人甚至会猜测他大概刚从指挥所回来,就在不久前,他指挥的战斗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监护人小崔跟在他后面,也恰似他的秘书,一切都跟正常的时候一样。
晚餐后,小崔给彭其泡了一杯浓茶,两人相对面坐,扯起闲话来。
“小崔,”彭其先说,“我把你害了。”
“怎么说呢?”
“家家都在过年,你不能回家吃团圆饭。”
“要是我回家团圆去了,您一个人不是更寂寞吗?”
“我不寂寞。”彭其慨然,引出了长篇大论,“如果被打倒的只有我一个,那我真正会寂寞死了。现在是倒下的比站着的多得多,那站着的才是寂寞呢!我寂寞什么!光就军队来讲,高级干部倒了的跟半倒的占了一半;地方上倒的更多,大到政治局委员,小到支部书记,不倒的数得出几个来?如果那些倒了的人组织一个在野共产党,要比在朝党大得多。看起来,在野党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天推一个过来,明天推一个过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朝党呢,越来越精了,剩下的都是精华,了不得!小崔啊,我这是随便扯谈,你莫去告我的密呀!你一告,我老头子就死在你手里了。”
“我刚才在想爱人要生孩子了,您说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见。”小崔故意这么说。
“没有听见好,最好是变成聋子,再把眼睛瞎掉就更好。又瞎又聋你就当不得大官了,不会有什么人来眼红你的帽子。脑壳上戴一顶乌纱帽,搞得不好连颈子都会被别人割断,他想要你的帽子嘛!你又舍不得给他嘛!他怎么办呢,只好割你的颈子。你连脑壳都没有了,再也戴不成帽子了,也就不会想法把帽子抢回来了,这样子,人家才放心。你看吧!你看我的话讲得准不准吧!我是晓得的,心里清白得很。刚才他们把我的帽子取走了,我感到一身轻快,跟孙猴子取掉了紧箍咒一样,他娘的!今年我过一个痛快年。只是不跟家里人在一起,如果在家里,我要把收音机打开,哦!不必了,现在收音机不播音乐。我呀,我叫我们湘湘弹钢琴,把那个文工团的小赵喊来唱歌。我自己挽起袖子杀鸡杀鸭,我样样都晓得搞,只是丢生了。娘的!我们也喝酒,喝他个烂醉如泥,反正我屁也不是了,明天又不要进指挥所,夜里也不要挨着电话机睡觉。我解放了,自由了,过了年准备一根钓竿,戴顶草帽子钓鱼去,到了冬天我又买一支猎枪,打不到斑鸠打麻雀,你看多痛快,你看这样的日子好过不好过?小崔呀,只怕你日后还得不来我这点幸福呢!我打了四十年仗,平时一听那些青年人讲起什么幸福幸福我就厌烦,今天我自己也晓得幸福了。不过……”
彭其忽而呆呆地望着墙壁,脸上的表情由苦中乐变成乐中苦。香烟在他手上燃烧,烟灰落下来掉在深蓝色呢军裤上,他没有察觉。也许那烟灰是被他脉搏的跳动震落下来的吧?看得出太阳穴上方那根凸出的血管正在强烈地搏动。他似乎感到嘴唇干枯,便伸出舌尖来舔了一舔,却忘了手边有一杯香茶。坐在对面的监护人小崔也被他忘了,好像这屋里只剩他自己一人,此外就是墙壁,雪白的墙壁。过了一阵,他又开始讲话了,不再是跟任何旁人交流心得,而是一种自语,当着小崔的面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