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北京不冷不热,而徐秘书受不了。他在几小时之内从南方海边飞到北京来,气候整整相差一个季节。单纯是冷热的变化只要多穿点衣服就行了,最要命的是湿度变化之大使人无法适应。昨天上午在南方上飞机,他穿一件单军装还汗流满面,因空气潮湿,全身没有干过,而且总是感到脸上、脖子上到处是黏糊糊的,那滋昧不太好受。他指望到北京以后可以过得非常舒服,刚下飞机时也确实是满意的,可是不久,干燥使他受不了。其实,五月的北京并不是干燥季节,对本地人来说,这是比较舒服的日子;而南方人跑到这里来,恨不得马上回去。徐秘书不停地洗脸,陈政委离开招待所以后,他几乎一直在洗脸。总觉得脸上很快就会开裂,眼睑里面无时不夹着灰尘,很少咳嗽的人也有点咳嗽了。他看到那些从兰州来的军人活蹦欢跳,非常羡慕他们,问他们那里怎么样,回答是:比北京干燥。徐秘书暗自嘀咕:“可不要把我调到兰州去。”
二十六岁的徐秘书已经跟随陈政委到北京来过多次了,永远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无论春夏秋冬四季,任何时候来都是一样。北京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这里每天都有最新最快的爆炸新闻,大字报的编辑们往往是画一个硝烟四散、弹片横飞的图案,旁边写上“爆炸新闻”或“最新消息”的字样,以引起读者们重视。凡有这类大字报出现,照例是要围上一大堆人的,一般从外地来到北京的造反者,最注意的就是这类大字报。面徐凯却并不抓紧陈政委不在的时机上街去走走,对爆炸新闻虽也有兴趣,但他能够控制自己。他只是一个秘书,又是很年轻的秘书,首长身上的重大责任不需要他分担什么,他只要按照要求认真地办事,像邬秘书一样,任何时候也不激动,不发愁,不着急,不失眠,有条不紊地行使职责就行了。但这个小伙子有一个至今不能克服的毛病,就是常常要带点感情到工作中去。他从道理上知道,秘书工作不宜带感情,而实际上总是做不到。从南隅[yú]飞到北京,陈政委一路上沉默寡言,就连飞临文化大革命搞得最热闹的武汉上空,也不探头看看底下的情况,始终那么默默地坐着,闭目养神。徐秘书知道,他的闭目并不是为了养神,而是为了当前的斗争。他的处境非常困难,身体又很不好,要承受来自上头的压力,又要抗住来自前后左右的夹力,还要抵御心脏病的威胁。徐秘书见他那样负担沉重的样子,感到当政委不如他当秘书好,但这两者是不能交换的。
刚刚安排好住处,政委就到首长那里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真叫人担心。首长又会谈些什么呢?是批评还是希望?是研究问题还是布置任务?是单纯要他参加斗彭,还是他自己也需要写检查?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很难办的,一个难字无论怎样也摆不脱。徐秘书有一种思想准备,就是尽可能为政委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减轻他一点负担。年轻的秘书怀着一颗诚挚的心,他敬重老年人,尤其是身经百战的老首长;他同情处境艰难的人,包括对被认为是反党分子的彭其。他逐渐意识到软心肠是干不了大事的,但又毫无办法,下一千次决心也硬不起来,目前他已向自己的缺点投降了,让它去吧!干不了大事就不干大事,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算了。
邬中来了,他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先把头伸进来望一眼,然后才抬脚进门。两个秘书见面,先一般地互问了几句,然后便谈起了正事。
“彭怎么样?”徐凯问。
“什么怎么样?”
“斗他的情况怎么样?”
“态度不好。”
“还是态度不好?”
“这个人完了!”邬秘书坐在床沿上,将皮包贴住肚皮,双手抱住,“不是一般的态度不好,简直是非常恶劣,首长十分不满,下决心要把他整过来,他再这么坚持顽抗下去,光凭这态度和现有的材料就完全可以定性了。”
“是怎么斗的?”
“分组斗,每组只有一个对象,其他人都集中攻他一个,各组斗出来的材料又互相交换作为炮弹,每天都有新炮弹,每天都有很厉害的斗争会。反党集团那几个人,一个个都瘦下去了,有的是硬顶,有的是软抗,几乎没有一个是态度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