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我笑了出来,没想到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报告!”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想不到这声音与这屋子的关系,与我的关系,只当是门外有表演系学生在练台词。
“报告!”又是一声,更加响亮。我突然想起当年熊院长要老杜敲门的事,觉得这声音似乎与我有关。
“进来!”我说。
进来的是一位老人。我一见就站起身来,却不知叫他什么合适。
他姓吴,在我考进这所学院的第一天,就见到了他。他是我要就读的那个系的党支部书记,也是一位老资格的革命军人,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能见到的最高领导。“文革”中当然被作为“走资派”而打倒,但始终没有成为焦点,“文革”结束后那么多年,一直没有见着。因此,今天看到他突然站在面前,我立即回到了刚刚考上大学的那个时候。但是他,居然用军人的姿势向我“报告”!
“院长,”他说,“我向你检讨!”
“吴老师,”我终于憋出这个称呼来了,尽管他从来没有做过老师。他早已离休,我上任时翻看各级干部名册都没有他的名字,因此叫老师比较合适。“请坐,慢慢讲。”我说。
他说他犯了一个错误,离退休干部们不放过他,要求学院给予公开处分。他来找我,一是检讨,二是表示愿意接受处分,三是希望这个处分不要张榜公布。
“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我问。
原来,一位老战友病逝,他赶回家乡去送葬,回来时另一位老战友出点子,说自己的儿子是火车司机,让他坐在驾驶室后面的角落里回上海,不用买车票了。他真的这样做了,却想不到,到了上海,没有车票是出不了站台的。他被火车站当作逃票者扣押,后来只得由学院派人领回。领回后,老干部们一片哗然,认为他丢了老一代革命军人的脸,不仅要处分,而且要开批判会。
“其实这事用不着找你院长本人,我……”他显然已经被一批与他同资历的老干部搞得很紧张。
“吴老师,你应该找我。我保证,你不会为这事受任何处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无法向他说明理由,便把惊讶不已的他送出了门。
理由很简单,这是贫困造成的,与质量无关。
革命军人进驻上海后,虽然做了干部,有很大一部分还过着相当艰苦的日子。照理,他们的薪水在当时不算低了,但如果婚姻不太美满,又要抚养一个不小的家庭,情况就很严峻,这位吴先生就属于这种情况。我还记得做学生时有一年春节给各位师长拜年,其它老师家都会端出一点糖果,而他家端出来的却是一小碟“炒米花”,可见家境拮据。
他用几十年前做军人时的一声“报告”,不经意地提醒我,他一直处于军人般的清寒之中。这样的事情本来我只需同情,不必负责,但他向我“报告”了,因此又不经意地提醒我,从此,这个院落里的很多喜怒哀乐,都与我有关。
人际关系,并不是我想简化就能完全简化。你看这位吴先生,差一点就要接受处分和批判了,而且,说起来,处分和批判都有理由。
但是,我要用更大的理由,来消除这些理由。
更大的理由是:在这个不大的院落,再也不希望看到斗争和批判。
吴先生走后,我又站到了窗口,再一次看着这个不大的院子。熊佛西院长多么想让这里变得葱茏整洁、文明雅致,但结果呢,多少呼啸、狂喊在这里发出,多少冤案、惨祸在这里产生。我又沈陷到那血泪斑斑的岁月中去了,当时,这间屋子是造反派的司令部,后来,是所谓“革委会”和工宣队的办公室。
现在总算安静了。
能一直安静下去吗?
能出现熊佛西院长理想中的世界吗,连进门都要轻轻敲三下?
正这么想呢,“笃、笃、笃”三下,真有人敲门了。
已经受过“报告”的惊吓,这下我从容了,松松地叫一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