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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问:你刚纔是说,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答:唔。

问:你过去学过语法吗?

答:学过一点,忘了。

问:“主语”没有忘吧?

答:这没忘。

问:“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这句话,主语是谁?你是说谁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答:我们。我是说我们大家对陈毅市长都不能过河拆桥,不是专指你们造反派。

问:专指我们造反派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是,我们那么年轻,无权无势,说得上对陈毅过河拆桥吗?

答:我说大家。

问:什么大家?你的级别有多高?

答:我没有级别。

问:一个没有级别的人能对一个政治局委员,一个国务院副总理过河拆桥吗?

答:可能用词不当。

问:你用词很当。你说对陈毅不能过河拆桥,是在说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把陈毅当作渡桥和工具,你老实说出来吧,你究竟是指谁?

答:……

问:触及要害就不吭声了吧!其实你刚纔躲来躲去,就是在躲主语,躲要害。既然这样,我不能不在你面前高喊一声口号: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

…………

——从那天晚上开始,爸爸的问题性质变了。

我听了爸爸对这个过程的叙述,头也晕了。“你这么一个小人物,怎么也碰不到上层政治啊。”我说。

“不,全连上了。那次批斗大会后,我的另一个老朋友张茂宏揭发,说「文革」开始后不久我在路上对他说过,陈丕显打不倒。”

“你说了吗?”我问。陈丕显先生是文化大革命之前上海市的一位负责人。

“很可能说了。”爸爸说,“我在广播里听过他的报告,口气温和,也比较实事求是,不像是坏人。而且全部打倒了,这个城市谁来管?”

“你这是瞎操心。”这话我刚说出口就后悔了。爸爸并没有瞎操心,他只是在走路的时候与一位老朋友随口聊天罢了。

“他们说我既为陈毅翻案,又为陈丕显翻案,因此是刘少奇、邓小平的孝子贤孙。”爸爸说。我没想到爸爸头上已经压了那么多帽子。

这显然是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字狱”在现代的变种,可称之为“大批判文化”。这种“大批判文化”一旦与前面所说的“大揭发风潮”相遇合,其效果近似于核裂变。“大揭发”有本事把一丝风影说成铁证,“大批判”有本事把一声咳嗽判成大罪,结果,只要它们一连手,天底下任何人都有可能快速成为元凶巨恶、窃国大盗、杀人魔王。

爸爸的那些“老朋友”、“当年同事”突然热衷于揭发,已经使爸爸无招架之力;又不知从哪里闯进来这么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矮个子男青年,核裂变立即形成。

其实遭殃的岂止是爸爸,当时中国的万里山河,几乎全都沦陷于由大揭发和大批判交融而成的灾难之中。

爸爸不能回家了,关押在单位的一个小房间里,只有星期天看守人员休息时纔被允许回家拿点衣物。批斗会每三天开一次,后来觉得内容太重复,大家听厌了,就改为一星期一次。

最恐怖的事情是薪水停发。这是我一直不想开启的记忆闸门,其中储积着太多的悲苦,怕一时喷泻,连我自己也受不住。但这是全家的承受、老少的煎熬,这是灾难的核心、邪恶的杰作,我岂能避过?

爸爸薪水停发后,单位里只发放“生活费”。当时全国“被打倒对象”的生活费标准是统一的,即每月二十六元人民币。

我至今不知道是北京哪个部门订下这么一个数字的,查遍所有的“文革”史料都没有查到。然而,这对我来说可是一个冤孽般的数字,天天在脑中盘算,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也许是什么人粗粗划定一天一元,扣去四个星期天,变成了二十六?

但是,他们算的是单人。他们真的不知道吗,在当时,很多 “被打倒对象”有着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很可能只有惟一的经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