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 :“我记得,那天是看了报纸上陈毅市长关于团结私营企业家的报告,主持会议的人要我们谈体会。”
我说 :“那就找出当年陈毅市长的报告,与你的发言对照,揭穿赵庸的把戏。”
但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哪儿能翻得到十多年前的旧报纸?爸爸想了半天突然记起,当时好像出版一种年鉴性的政治书籍叫《人民手册》,上面一定有,图书馆也可能有保存。
我想,惟一的出路,就是到我们学院的图书馆动脑筋了。但是图书馆在文化革命一开始就已经被查封,怎么办?
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的管理员大多是有“历史问题”的人物,不能教书了,却又懂书,就去管书。在这些管理员中,与我关系较好的是“右派分子”蔡祥明先生。前一阵学院有大字报揭发,说他有可能是“逃亡地主”。
人们说起“逃亡地主”就立即产生了一系列想象,好像罪大恶极的“黄世仁”、“刘文彩”害死了很多“喜儿”之后仓皇逃窜,逃到上海一所大学的阴暗书库里躲着,这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但大字报贴出来那么久,农民造反派并没有来抓他,这是怎么回事?我因为有一个“破产地主”的外公,大致能想象事情的基本面目,很可能是蔡祥明先生的老家有点钱,但他却一直流落在上海。
我敲开了蔡祥明先生住所的门。那是教学楼东边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间,三平方米左右,只能放一张小床。我问起“逃亡地主”的事,谁知他一说比我想象的还简单,他曾对什么人说过,这宿舍太小,家乡房子大。“逃亡地主”就是从“家乡房子大”这个说法一步步“推理”出来的。
我对他说,这事倒也不能掉以轻心,一有风吹草动还是会有人顺着这个罪名胡言乱语,因此应该把自己家乡的实际情况写出来,还要把那天关于“家乡房子大”的谈话过程写出来,作为申诉交上去,也算备个案。
蔡祥明说他不会写这种东西,求我帮他写。又说要写这么多内容挺费事,这房间连一张桌子也没有,问我能不能抽时间到书库去写。
这正合我意。我一心想着《人民手册》。
那天我在尘封的书库里给他写好了申诉,他说昨夜反复思考还是暂时不交上去,而且也不知道要交给谁,暂且放在手边,等到有事时再交。我同意他的做法,却早已在东张西望间看到了那一大迭《人民手册》。
我提出要翻翻《人民手册》,他没有阻止,因为这个书名不会给他带来“散布反动书籍”的罪名。他说他要暂时离开一下去开会,一小时后回来,放我出去。
等他走后,我连忙找一个凳子爬上去拿下两本《人民手册》,很快找到陈毅市长的讲话,还摘录了他正面评价中国民族资本家、私营企业家的几段话。
抄完之后我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重新打量这个书库。
书库本不陌生,但被查封了那么久,今天见到,如逢狱中亲人。这么多亲人被判了无期徒刑,没有出狱的时日。其实,没有它们,真正被囚禁的反而是我们。
一小时后,我跟着蔡祥明先生悄悄地离开了书库。三小时后,陈毅市长的话已经写在爸爸的申诉报告中。
我为我的工作效率而高兴。
但是,谁能想到,正是我的这个举动,给爸爸带来了灭顶之灾。
两个星期之后我知道了事情发展的具体过程。
造反派收到爸爸申诉后认为是“翻案”,开了一个小型的批斗会。爸爸又一次复述陈毅市长当年的讲话内容,造反派便大声呵斥道:“你知道吗,陈毅也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上的人物,北京已经开始批判了!”
爸爸完全不知道这惊人的消息,随口嘀咕了一句:“对陈毅这样的人,不能过河拆桥。”
“停——余学文!”一个陌生的声音尖利响起,爸爸抬头一看,是一个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喊“停”后好一会儿不再有声音,无论是爸爸还是批斗会全场,都在等待。
戴黑边眼镜的圆脸小个子男青年在喉底轻轻笑了一下,终于开口。下面这段,是他与我爸爸的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