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李麦、徐秋斋、梁晴、春义等人,推着两辆小车,带着锅碗行李,离别西安向东出发了。过了坝桥,上了公路,才发现满路上全是推车挑担的难民,他们也是等不得火车,起旱路回乡的。徐秋斋回头望了望西安城,眼睛有些潮湿了。他想到蓝五,想到雪梅和嫦蛾,还想到很多一同逃难出来的乡亲。有多少家出来时,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家人,可是如今回去有几家是完全的?有的“沟死沟埋,路死路葬”,有的妻离子散,找不到下落,有的出来时还带点首饰衣物和几件行李,如今回老家时却只剩下两个破筐和几只篮子了。在西安整整住了八年,还是要感谢这里的人民,他们总算在陕西活下来了。他想着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来西安了,他频频回头望着这个烟火万家的古老城市,真有些依依惜别之情。坝桥上有几十棵合抱粗的大柳树,他从古书上读过,坝桥的柳枝是作为送别留念的。他折了一枝柳枝插在草帽上,又默默地拱起手向长安告别。……
八月中旬,大家来到了洛阳。李麦带着他们来到烧窑沟长松的家里。长松也正准备回老家去。杨杏不在家,她到渑池县和洛宁县看望秀兰和玉兰去了。因为两个闺女都卖在那里,临回老家前,杨杏想和她们打个招呼。
在路上晓行夜宿,马不停蹄地走了二十多天,一个个都累得疲惫不堪,像散了架子。徐秋斋脸消瘦得像刀条一样,眼窝也深凹下去了。大家都想在洛阳休息几天。春义的小车轴一路上也磨坏了,需要找一根枣木心换上。长松也希望和他们搭帮走,就把他们留下,住在窑洞里。
下午,李麦到西关老清婶家去了。爱爱和雁雁都不在家。老清婶正在给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在盆里洗澡。那个小孩胖墩墩的像条芝麻虫一样,在水盆里乱舞乱跳,李麦和老清婶寒暄后,指着小孩问:“这是爱爱那个孩子?”
“咋不是!”老清婶脸上飞过一阵红晕说:“可淘气了,我就收拾不住他。”
李麦拍着小孩的头说:“多灵巧的一个孩子,叫个啥名字?”
没等老清婶回答,那个孩子结巴着嘴说:“我叫牛郎,姥姥说我是天下掉下来的星星。”
两个老太婆都笑了。李麦感动地说:“嘿!看这张小嘴多会说。”老清婶说:“可懂事了!我给他煮了个鸡蛋,他舍不得吃,要给他妈留着。”
到了夜里,爱爱从书场回来了。雁雁也回来了。说到回老家的事,雁雁最积极。她说:“妈,咱赶快回去吧,要不好地都叫人家开完了,将来给咱剩点赖地。你不用担心,我会种庄稼,犁地、耙地、摇耧、撒籽,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我全知道。”
老清婶说:“回去也不是吃白糖果子。连间茅草房都没有。”
“搭呗!”雁雁不在乎地说:“总比住人家这破房子强,山墙都快要倒了,就这一个月还得交几十块房租。”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爱爱歪在床上拍着孩子睡觉,却不吭声。李麦问她:“爱爱,你是怎么打算的?”
爱爱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要是俺爹活着,回老家开几十亩地种种,肯定比这里过得好。如今我爹去世了,就是分点地谁去种?叫我妈和雁雁回去吧,我还带着这个孩子没人照看,依我看,我们就在这里混吧!好歹我还有这个说书的营生,只要没有大的兵荒马乱,我一个人也能养活他们。”接着她又叹口气说,“赤杨岗,我是没有脸再回那个村子了。我宁可把脸丢在洛阳城,也不能把脸丢在乡亲们面前。”
老清婶这时也叹息着说:“她婶子,我也在作这个难哪!农村不比城市,关住门自家过自家。爱爱要是带着她这个冤孽回咱老家,他没爹没姓,还不叫村里人说死?再说,回去开荒种地,也不是像说句话那么容易。我如今老了,还得了腰疼病。到乡下,医院没有医院,大夫没有大夫,要是犯了病我可怎么办?我是不想回去了。在这里好赖我们能吃个机器面条,如今再让我擀面,我也擀不动了。”
李麦听她说的口气,知道她这些年在城市里过惯了,不想再回农村了。从实际考虑,她家没有个男孩子,回到乡下也确有困难!爱爱既然说了多年书,何必再回去学种地?只是想到海老清种了一辈子地,结果全家人流落在城市,替他有点惋惜。李麦是个精明人,她看透老清婶的心事,就安慰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