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好意。咱愿意就去,不愿意拉倒。”
爱爱没有说话。可是她心里想了许多。她听这个老婆说她长得漂亮,嗓子好,心中有几分得意。自从逃荒出来以后,人比柴禾棍还不值钱,城市的人全没有把她们当个人看待,真要是能找个职业,也出一口气!
过厂两天,徐韵秋又来了一次。这次来带了些包子、烧饼、酱牛肉和香肠一类吃食东西。晚上又约她们去听说书。那天晚上听的是《偷石榴》、《宝玉哭黛玉》、《杨家将》几个段子,老清婶在乡下从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说书,一下子听得入迷了。爱爱看着那些唱书的姑娘,穿着旗袍,擦着胭脂,那么神气地站在台上,连拿着檀板的手上都擦着粉,不由得悄悄低了头,看了看自己一双冻皲的手。
又过了一段,城里不大拉警报了。爱爱家的丸子摊从早上摆出来,一直到天黑也卖不了三两碗。生意做不成,一点积蓄很快吃光了。到腊月间,又下了一场雪,全家整整断了三天炊。老清婶看着实在无法子生活下去,第二天冒着大雪,领着爱爱来找徐韵秋,把爱爱留在‘春华书场’的说书班子里。徐韵秋给了老清婶二十块钱,让她买点米背回家去。临走时爱爱把妈妈送到书场门口。含着泪叮嘱她多来看她。老清婶只是点头,却不敢看闺女的脸。
雪越下越大了,老清婶背着半袋米往家走着。她像是犯了罪似地不敢看路上的行人。到了长松家窑洞口,她本来想拐进去说说话,可是她站了一会儿,又拐回来了。她想着:“任凭别人怎么说吧!反正顾命要紧。”
三
这些天来,因为日本鬼子的飞机不常来,洛阳城里的商店又都改作白天营业了。大街上又恢复了平常的热闹景象,运动场的旧货摊子和杂耍又都摆了出来。
小建、小强和马蚁头一群孩子们,又来车站下大坡前“推坡”
了。有一次,他们推着一辆黄包车往坡上爬着,小建看着那个拉车的高个子,四方脸,很像赤杨岗的四圈,他就在车子后边对小强说:“小强,这个拉车的像四圈叔!”小强说:“不像。四圈叔怎么会戴个礼帽?”小建说:“人家混阔了嘛,礼帽谁也兴戴。”
到了坡上,那个拉车的掏出来一毛钱说:“给……给……给你一毛钱!”他这一口吃,小建认准了。他喊着:“四圈叔!”四圈一愣,忙问:“你是谁?”小建说:“我是小建。你不认识了?”
四圈这时才认出来是小建、叹息着说:“哎呀,原来是……是你兄弟俩!你……你爹哩?”小建说:“在烧窑沟,俺家,老清奶奶家都在烧窑沟住。”四圈说:“啊!对你……爹说,我……我明天去……去看他们!”
小建说:“你知道烧窑沟这地方吗?”四圈说:“拉洋车的,什……什么地方不知道!”说罢,拉起车子赶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四圈果然来了。乍一进窑洞门,长松和杨杏都不敢认他了。他头上戴着一顶灰礼帽,脚下穿着一双牛皮底黑礼服呢圆口布鞋,下身穿着黑丝布裤子,用两条海蓝色新腿带扎着裤角,上身穿一个深灰色的棉袄,不过扣子都没有扣住,掀着怀,还是老习惯。
长松问他:“你啥时候来到洛阳了?”四圈说:“我来了一……
一年多了。”杨杏说:“四圈,看你这一身打扮,像是找到个好差事了?”四圈高兴地看着自己的衣服说:“啥……啥好差事,还不是拉……拉车。”他接着说:“我是跟……跟……跟着香亭来的,咱县……县政府迁……迁到洛阳,他就……把……把我带来了。
如今香亭可……可混的阔了,才升难……难民救济所主任!我……我就是给他拉包车的。人家又……又娶了个姨太太,才二十一岁,是咱们县刘……刘大庄的。香亭如今经手的钱多……
多着哩!发财了!发大财了!光……光买……买一身皮袄,……八百块!吃……吃饭,顿顿八……八个盘子!吃的绿豆芽,掐……掐……掐头去尾,就……就……就要中间那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