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婆已经骨瘦如柴,白生生的被子下面仿佛没有身子,光一个核桃大的脑袋放在枕头上面,喘喘地埋怨他:
“你……一辈子也没对我好过!”
“是呀,是呀……”他伛着腰坐在方凳上,像磕头似地把头磕着钢丝床的床沿,“你快好吧,你快好吧,好了你爱吃啥我给你做啥。”
病房里一片白,墙、窗帘、柜子、床、被子、凳子……成了一个冰霜的世界,既凄凉,又给人一种不祥之感,空气里也仿佛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这种气味活人是受不了的,他从来没有进过医院,来到这里,眼看着跟他同床共枕了半辈子的人一步一步地蹭着离开人世,眼看着生命从这个人的身上一丝丝地抽出去,他觉得天旋地转。不管咋说,老伴跟了他快三十年,在这半生里,他没有感到她的温暖,老伴儿又感到过他的温暖么?想到这点,他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怜悯和悲哀。
“你,你总想着一个人哩。”老伴儿虽然病入膏肓,目光却异常凌厉。“我知道,你心里,老念叨着韩玉梅哩!”
他惊愕地停顿了一下,但又继续不停地在床沿上磕着脑袋,对着这个垂死的病人,他沉痛地忏悔道:
“是、是……我没对你好过。你好了,回家去,我对你好。”
“晚啦,我知道的……”老伴儿的目光又蓦地柔和下来。甚至变得从未有过的亲切和爱恋。“算啦,过去的就算啦。唉,这也是一辈子……现时,就是三三。你给三三办进城吧,过去,庄户人有地哩,走到哪儿,心里总念着地,念着庄子……现时,庄户人连一巴掌地都没有,你叫他咋爱农村哩,你叫年轻人咋有心侍弄地哩……你让三三进城去吧。”
“是,是……我给他办,我给他办……你好吧,好了咱们回去过日子。”
“秀莲呢,也别让她跟三三了,三三心里另有人哩。咱们俩……不就是个样子?他们俩真要成了,苦了我三三,也苦了那丫头。你……把秀莲就当个闺女吧。”
“是、是……我听你的,我听你的,我把三三办进城去……你好吧,好了咱老两口带着秀莲过日子……”
但是,他老婆终于没有好。他抱着赎罪的心情,请贺立德——还是离不了贺立德——把二儿子办进了城,如今在建筑公司当工人,他就带着秀莲过日子。他跟刘玉青说要给“丫头”买东西,这个“丫头”不是那在县医院当大夫的女儿,而是秀莲。
“啊,生离死别,哪一样我没经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