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羊其实早就吃饱了,看到他,摆动着小尾巴跑过来,嘴巴里还发出了“咩咩”的叫声。他顺着羊缰绳走到球门前,与金大川目光相对了。我看到金大川歪着嘴,不屑一顾地看着他。那条拴羊的缰绳就在金大川的腿后,要想解开缰绳,必须要让金大川闪开,或是转到金大川背后。他不会开口让金大川起身,即便他开口让金大川起身金大川也不会起身;他不会转到金大川屁股后边去解羊缰绳,金大川也不会让他转到屁股后边去解羊缰绳。他们俩对峙着,目光对着目光,仇恨在渐渐累积。我站在他们中间一侧,像一个不偏不倚的裁判。但其实我心里希望他们俩能打一架,像两个英雄似的打一架,而不是像老娘们那样采用扯嘴豁脸的战术。但最终的结果出我意料:他渐渐地收回与金大川对峙的目光,一步步向后倒退着,一连退了十几步。他的退步让我感到深深地失望。失望之中我就想起了他的敢把地委书记门牙打脱的爸爸,不知他的英雄爸爸看到在对手面前步步退缩的儿子,会不会摇头叹息。但事情突然又起了变化,他退出十几步后,蹲下,从书包里摸出刀子,把那根羊缰绳吱吱悠悠地锯断了。他的刀子很钝,锯起来很吃力,他一边锯一边用门牙咬着下唇,脸上是恨极了什么的表情。终于他把羊缰绳锯断了。他站起来,对着金大川点点头,然后牵着羊就走了。金大川被晾了,按说他是这次斗争的胜利者,但他的脸上看不到胜利者的洋洋得意,他甚至有点垂头丧气。一瞬间我又感到是他得胜了,他用一种墨斗鱼战术,舍弃了半截缰绳,摆脱了敌人的纠缠,牵着羊扬长而去。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做法是高明的,当我了解到他家的情况后,更认为他只能这样做,他没有打架的自由和时间。
那天我是尾随着他而去了,他知道无论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着他从运动场出来,沿着当时的那条狭窄、肮脏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时候全市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只有一条铺了沥青的大道,所谓大道也就是十米宽,其余的全是平房小巷,与农村没有什么区别。健康路中间布满积着污水的大坑,他牵着羊紧贴着路边走,路边就是把运动场围起来的砖墙,墙头上还拉着一道红锈斑斑的铁丝网,如果不知情,还以为里边是监狱呢。健康路爬进一个有三排平房围成的院子就终结了。院子正中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一只猪在哄哄着拱食,有几只鸡在咯咯着刨食。猪和鸡为了争夺一块食物,有时候发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无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厕所的臭气熏得撅唇皱鼻子,问:“你们家就住在这里?”他用挑战般的目光盯着我说:“怎么啦?我们这里不好吗?”我苦着脸,没有说什么。他说:“你看到了,我们跟猪住在一起,我们和羊住在一起,我们和鸡住在一起,你满意了吧?”这时,我的鼻子也就渐渐地适应了垃圾和厕所的臭气,而且我对他的不良态度很是不满。我说:“你想用几句难听的话就能把我气走?没那么容易,我好不容易从学校跟你到了这个地方,主要是想看看你的爸爸,不看到你的爸爸,我是决不会回去的。”他说:“我爸爸不在这里住!”“你爸爸不在这里住又在哪里住?”他牵着羊向紧靠着厕所的那间房子走去,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恼怒地对我说:“你怎么这样讨厌?我们家欠你的账是怎么的?”我也生了气:“你才讨厌!我是来看你爸爸的,不是看你的!”我们的争吵声吸引出了一些灰头土脸的居民,有一个镶着不锈钢牙、牙上沾着韭菜的女人咋咋呼呼地说:“哟,马驹子,把媳妇领回家了?”他对着那个女人啐了一口唾沫,说:“烂菜花,张嘴就喷大粪。”烂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说:“这个姑娘可真叫俊,但千万可别嫁给他,嫁给他就等于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将羊拴在厕所墙边的木桩上。木桩边上堆集着一些发了黄的野草,周围还散布着一些羊粪蛋儿。拴好羊,他转身推开那扇油漆脱尽、玻璃破碎的门。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的家了。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跟着他往屋子里钻,他一膀子就把我给扛了出来。他用瘦长的身体挡住门缝,说:“林岚同学,我求求您了,不要进来……”我说:“难道你们家有电台?难道你们家藏着特务?”我推了他一把,一闪身就挤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