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子就说:“多亏生得顺当!我那大儿媳妇生过两个娃娃,都是横的,上了炕折腾了一天一夜,出来的先还是一条腿,可把人能吓死!现在你就放心,我这几日就住在你这儿伺候你,你想吃些什么呢?”
小水感激得拉紧了老人,说:“婶婶你真好,你是我娘哩。我这阵好生害怕,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生的!”
韩文举将荷包鸡蛋泡饼子端了来,一眼一眼看着小水吃了,就对七老汉说:“老七,这下就好了,我韩家有了顶门立户的人了!忙了你半夜,你快回去歇下吧。”送七老汉出门,却从柜里取出一瓶酒来说:“把这带上,这是喜酒,这里喝不成,你拿回家去喝吧!”
三嫂子就笑了,说道:“文举,这月子里你可一口酒也不要沾!明日一早拿一撮线吊在大门环上,免得生人进屋来,冲了孩子,孩子月里会不停地哭哩!”
韩文举连声称是,也泡了一碗饼子,端给三嫂子吃了。
第二天,韩文举买了两串鞭炮,一串在家门前放了,一串在山顶上福运的坟头放了。村人都来到门前,三嫂子却将男人们赶走,只让女人家进去看孩子。孩子长得酷似福运,但都不敢说,只道:“多像小水,将来怕比小水还俊哩!”
小水却将伯伯叫到炕边,说:“伯伯,你今日一定到镇子上去,给大空打个电话为我请假,再给金狗打个电话,让他能回来的话回来一趟。”
韩文举照此办理。金狗和大空接到电话,几乎同时想将喜讯告诉给对方,结果在街头相遇,喜欢得就进了一家酒店,要了一碟鸡肉块,两壶酒,喝个大山倾倒。商量的结果是,过上几天,两人买上重礼回去,给福运的儿子过“看十天”。第八天里,雷大空坐了公司的小车,和金狗满寨城跑着买东西,先是童衣童裤,再是童鞋童帽,又是童毡披风。买了穿的再买吃的:奶粉十包,橘子汁五瓶,白糖十斤,红糖十斤。最后又买了大人小孩的用具:小水一身衣服,小孩奶瓶奶嘴,小水包头的丝绒巾,小孩的防淹的滑石粉。乱七八糟,五花八门,塞了几大包,两人坐小车到了两岔镇。
乡政府的大院突然开进一辆小车,慌得田中正跑出来迎接,却见下来的是金狗和雷大空,当下就瓷在那里。雷大空偏叫道:“田乡长好啊!”
田中正只好说:“好,好,你们回来啦!到房子喝茶吗?”
大空说:“不啦,我们回村里去。车放在你这儿丢不了吧?”
田中正说:“没事的。”
大空便和金狗提了大小皮包往仙游川去。
消息已有人飞报到渡口,韩文举早早将船撑过来,见面就嚷道:“啊,仙游川是出官的地方,田家、巩家的官人回来,坐的是黄吉普,你们倒坐的是两头尖的卧车,真是衣锦还乡了!”
上了船,雷大空突然叫苦起来,说:“怎么忘了给伯伯买一件贺礼?”
韩文举说:“你们给孩子和小水买了这么多,给我买做什么的呀?”
大空说:“你是当了爷爷嘛!”
说得韩文举高兴起来,直发感慨:“人到底还是要到外边去干事,大空在家时那个窝囊劲,如今事干大了,理也懂得多了!”
金狗就说:“腰内有了钱,说话也口大气粗嘛!”倒使大空脸面发红,不好意思起来。
整整花费了半晌时间,金狗、大空、小水、韩文举坐在炕上给福运的儿子起名字,韩文举主张叫些并不好听的名,这样以反求正,对孩子更吉利,譬[pì]如“猪娃”、“丑蛋”、“锁锁”、“疙瘩”。雷大空则坚持起城里人的名字,要么叫一个单字名,要么就除过姓外,叫三个字、四个字的名,说州城里现有个时兴,孩子名学外国人,都将父母姓一起,再起两个字名,福运姓张,小水姓韩,就譬如叫:“张韩大山”,“张韩抗田巩”,连针对田家、巩家的意思都有了。小水征求金狗的意见,金狗说:“那都不好,依我看,起一个小名叫‘丑蛋’,村里人叫着顺口,越是叫丑越不丑。再提个大名,将来上学时报名用,一时想不起来,咱拿个字典,翻两次,每一次翻到哪一页,第一个字就为准!”大家都说:“金狗真是文人,主意都文绉绉的,将来孩子长大了,让金狗带着去寨城上学。”字典翻起来,说来真妙,第一次翻到“鸿”字,第二次翻到“鹏”,都是志在千里的飞行之物,大吉大利。福运当年是招入韩家门的,这孩子自然姓韩,韩鸿鹏,这名字就在村里传开了。孩子有了名字,四人就商议“看十天”的事,小水说:“你们的心思我全领了,我想福运要是地下有灵,他也不亏和你们好过一场,也能瞑目了。可话说回来,福运毕竟死了,家里也没操持的人,你们又是大忙人,这‘看十天’也就罢了去,难道过‘看十天’孩子就一定长得好,不过‘看十天’就不好吗?”金狗说:“正是福运不在,我们才要热热闹闹‘看十天’,也是争一口气的。操持的事你们都不要管,韩伯你到时候只要招呼客人就行,一切东西由我和大空张罗,你今日就去通知众亲广戚,村巷四邻,能来多少人就来多少人!”金狗和大空执意,韩文举也没说的,当下责任分明,各行其事。
“看十天”这天,来客果然不少,小水的亲戚不多,但她的同学,金狗的同学、战友,大空的三朋四友,一溜一串地陆续来了。来者都必携重礼:一笼涂大红大绿的面鱼,一截布料,或者是一斗小麦的褡裢,一身童装。来了就在门前放鞭炮,和出门迎接的韩文举拱手寒暄,道一串吉祥言辞,然后就在炕上看韩鸿鹏。小水已经能下炕了,穿了金狗和大空买来的新衣,头上扎了丝绒巾,脸虽浮肿,却白净净得光洁,看着柜台上越垒越高的面鱼、蒸馍、布料、童衣,说不尽的感激话。到了吃饭时间,席面安了十张桌子,临时搭成的灶棚里,三
个厨师忙得乌烟瘴气,凉菜摆了,按大小辈入席,韩文举就挨桌敬酒。敬一杯酒,被敬者就要和敬者对碰一杯,韩文举几乎在十个席上喝下了五十多杯,人便兴奋之极,话如溢出一般,竟从三皇五帝说起,直说到州河的流长,巫岭的峰高,说到当今政府的政策,说到仙游川几十年来的历史。他一开口,就有人故意引逗,不时引起哄堂大笑,酒却喝得慢了。韩文举就道:“说话不误喝酒呀!今日大伙来,我韩文举实在高兴,我韩家是寒门,我也是念过书的人,可惜那时不去打游击,落得一辈子撑了船。撑船是下贱事,可古人讲:桥头渡口,气死霸王留侯。我今年七十多了,在座的差不多都年轻,我看了看,有一半的人是坐我的船迎进来的媳妇,没有哪一个没成百上千次坐我的船!咱们仙游川是出官的地方,官都出在田家、巩家,人家是大门大户,有钱有势,可大家今日能赏脸到我韩家来,这是大家‘凑红’我,我韩文举今生今世就这一次高兴!大家都喝呀,别的没有,水酒要喝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