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民沉默了一下,把眼光略略在佩珠的脸上一扫,又看了看慧,他知道慧曾经被一些朋友嘲笑地称做恋爱至上主义者,他也知道慧和好几个男朋友发生过关系。他又看德华,她正把畏怯的眼光向他的脸上射来。他知道德华和明正相爱着。
他现在明白了:明被一个义务的观念折磨着,用工作折磨自己,用忧郁摧残自己,为的是要消灭那爱的痕迹。这件事情在他看来是很不重要的,然而明为了这个就毁了自己的身体。
明现在垂死地躺在床上,跟这件事也有关系。仁民想到这里不觉起了痛惜的感情。他痛苦地说:"为什么你要疑惑呢?个人的幸福不一定是跟集体的幸福冲突的。爱并不是犯罪。在这一点我们跟别的人不能够有大的差别。"他觉得对着明他只能够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又明白他这样反复申说下去,也没有用处,因为现在已经太迟了。他想不到一个人会拿一个不必要的义务的观念折磨自己到这样的程度。他痛苦地闭了嘴,又看了看佩珠,她似乎在点头。
明微微地叹一口气,带了一点欣慰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停了一下他又用更低的声音说:"可惜已经迟了。"他的脸上现出一阵痛苦的拘挛。众人屏住呼吸注意地望着他的挣扎。然而他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衰弱下去了。
"我们又多献出一个牺牲者了。"敏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就是我们的报酬。我们和平地工作,人家却用武力来对付我们。"
"敏,这不过是开始呢。你就不能忍耐了?"慧苦恼地说。
"忍耐。到底要忍耐多久?"敏烦躁地反问道。他停了片刻又说下去:"我并不怕,但是零碎地被人宰割,我是不甘心的。"
"然而罗马的灭亡并不是一天的事情,"仁民严肃地说。
"你以为我们这一点力量就能够毁灭一个势力吗?我不这样想。我们还应该加倍努力。对于目前的灾祸谁也不能够抱怨。"
他忘记了从前有一个时候他也曾说过不能够忍耐的话,他也曾想过费一天的工夫把整个社会改变了面目。
"那么要毁灭一个势力,究竟需要多少人牺牲呢?"敏突然向仁民发出这个严厉的质问。他的两只眼睛追逼似地望着仁民的严肃的脸。他的脸上还带着怒容,好像站在面前的就是他的敌人。"那么从现在走到那光明的将来,这条路上究竟需要多少尸首来做脚垫?我们还应该失掉多少个像明这样的朋友?"
"谁知道。我又不是预言家。"仁民摇摇头,把两只手摊开。他的声音很坚定。
众人看着敏和仁民,他们不知道在这两个人中间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他们注意地听着他们的问答,因为那两个人所谈的也就是苦恼着他们的心的问题。
敏烦躁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又站在仁民的面前,激动地说:"我的血每夜每夜都在叫。我知道这是那些朋友的血。他们在唤我。我眼看着好些朋友慷慨地交出了生命。他们为了信仰没有丝毫的犹豫。我不能够再做一个吝啬的人。"
"并没有谁说你是吝啬的人,"慧在旁边打岔说,她对敏很关心。
"那么什么时候才轮到我来交出生命呢?"敏侧着脸,苦恼地问题道。他很激动。他又指着床上的明说:"为什么就该轮到他?他是不愿意死的。他刚才还嚷着他不愿意死。"
"这全是偶然。也许你的轮值明天就到,也许我的轮值明天就到。"慧低声说。她竭力做出冷淡的微笑,好像她对自己的命运并不关心似的。
"你不觉得等待比任何折磨都更可怕吗?我很早就等着我的轮值。我要找一个痛快的机会把生命交出去,"敏痛苦地说,他伸起一只手用力搔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