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金士珍提着一篮菜回来了,兴冲冲地对之薇说:“你别说话,我知道你考上了。”之薇见母亲记得自己考学校的事,心里一阵暖热,接过菜篮说:“妈,您说对了。”母女俩把篮里鲜嫩的青菜堆在地上,还有一小块猪肉。士珍一面拿碗来装,一面说:“瞧瞧,你妈还不是那样失魂落魄吧。我可把最后的一点钱都花了。物价涨得太快,这点猪肉,从前够买半只猪了。”之薇应道:“好像爸爸说,他兼课的学校今天要发薪,这菜够吃两天了。”金士珍道:“你爸爸兼课很辛苦。这年头谁要听什么文史知识,有几个钟点就不错。”说着命之薇打米煮饭,“早点煮上,多靠靠好吃。”之薇依言,拿着竹浅子去打米,预备拣虫。谁知米桶里一粒米也没有。她把桶翻过来,也没有一粒米出现。
“妈,没米了。”之薇喊了一声。
金士珍两手一拍,“可不是没米了,这几天尽吃的米线。天还早呢,现在去买。”她用手一摸口袋,又把两手一拍,“我一个钱也没有了。等你爸爸回来再说。”两人本来兴致勃勃地收拾菜,这时兴致减了一半。过了一会,李涟回来了,进门就声明今天学校没有发薪,知道家里没米了,说有这些菜呢,够好的了。金士珍说:“没有主食,小荃吃不饱的。”“那就饿一顿。”李涟说。之薇灵机一动,“我到孟家去借。”说着,拿着一个口袋往外走。李涟喝住,“考上没有?”“考上了。”“孟灵己呢?”“也考上了。”李涟点头不语。
嵋看榜回来,澹台姊弟已经在家中。大家几乎把她抬起来。她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肩,碧初满面笑容,拍拍她。弗之也从卧室走出,面带微笑,说了一声:“好。”仍回室中继续他的著作。合子报告:“庄哥哥来过了,他什么也没说,要等你自己宣布。”嵋到自己房间,见桌上有一个信封,打开看时,是庄无因自制的贺卡,一面写着:为你高兴!另一面贴着几朵野花,有红黄蓝白好几种颜色,很是鲜艳。嵋看了一会,把它收在抽屉里,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别人看见。
无因已经保送入研究院,本来有一个机会去美国留学,他不肯去。庄先生也不勉强。有人说他不重视机会,是因为什么都得来太容易了。嵋却隐约感觉到他留下的原因,也许只是原因之一。
“嵋,你出来看看。”玹子叫道。她带来一件银红色半旧夹袍,要请碧初裁两件小衣服。大家围在门前木案旁,又说又笑。一个说这么剪,一个说那么裁,各自发挥想象力。
之薇走进腊梅林,先听见一阵笑语声,听声音知道澹台姊弟也在这里,便想退回去,嵋跑过来,拉她过去,大家都向她祝贺。之薇红着脸不说话,过了一会,跟着嵋到房里,才悄悄说明来意。嵋望一眼窗外,知之薇不愿声张,便不禀报母亲,自往厨房柜中取米,把之薇的口袋装满,之薇急忙说:“有一点就行了,我看你们剩得也不多了。”嵋笑道:“我们不要紧,这么多人呢,什么都能变出来。”之薇轻声说:“我回家去,一个人也没有。”忙又加了一句,“难为母亲买了菜来,有了菜又没米了。”
嵋送走之薇,一时衣服也裁完了。碧初和玹子继续讨论缝纫问题,合拿出自制的航模放在外间方桌上,请玮指点,“小娃将来是要学航空的了。”玮赞许地说,他想起北平住宅中的飞机大模型。等到回去时,恐怕连小娃也过了玩模型的年龄了。他对模型发表了一些意见。嵋说,晏老师说时局很紧。玮道:“工学院有两个同学参加远征军,听说最近牺牲了。一个患疟疾,没有金鸡纳霜,那一带所谓瘴气就是疟疾,非战斗减员很多,另一个中弹后掉在怒江里,说是手里还拿着枪。”玮的眼睛一亮,声音有些颤抖,“真是壮烈。这是男儿死所。”嵋抬头,望着他,觉得伟身上有一种热情,和她是血脉相通的。过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白居易形容的‘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战十人五人死。’”玮说:“听说学校又要搬家?”嵋向里屋望了一眼,说:“昨天有几位先生来和爹爹谈得很晚,好像就是议论搬家的事。”玮玮说:“同学们都不愿意再搬,总是藏,总是躲,再搬搬到哪儿去呀。”他们都想不出该搬到哪儿去,互相望着。
“听,”玮说,远处传来一种沉重的声音,是脚步声,接着响起了歌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脚步声和歌声越来越近。碧初和玹子走进屋来说,过队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