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当然明白了。
拿准她是不会同意的,于二龙趁她还未赶到之前,一只脚伸进了冰洞里,才凿开只不过半袋烟工夫,又已结了层薄薄的冰凌。多么寒冷的天气啊,但芦花却满头大汗地跑到了,在冰洞口一把拖住了他。
大龙劝她:“丢开手,让二龙去试试!”
“滚!”她从肺腑里爆出这个字,同时,腾出手来,狠狠地把大龙推了个趔趄。于二龙头一回见她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一向尊敬的大龙。同时,也头一回见她这样死命地拉住自己,说什么也不让从那冰洞里滑走。
于是他给她解释:难得的是高门楼开了口,大先生——哦,就是王纬宇的哥哥,当着众人,赤口红舌许下来,只要交上一条五斤开外的红荷包鲤,活蹦乱跳,欠的租金全免,该的债款全勾。芦花,到哪儿去找这样的机会?他自诩地——确实也不是吹牛,只要一猛子扎下去,摸条把上来,全家就可以挺直腰杆,喘口气了。
芦花不是糊涂人,知道他是故意说得轻巧:“你以为我不明白,这是拿命去换鱼咧!”
“笑话,凭我的水性。”于二龙自负地:“芦花,你当我说没斤两的话啊?放心好!”
“哼!”芦花压根不相信。
“湖西哪一个打鱼的,会不晓得三王庄的于二龙?放开吧,芦花!”说着,想挣脱她往冰洞里滑。
“不行。”她拉得更紧。
“放开我!”
“不!”芦花仍是不撒手,于二龙越是想摆脱,她越是把胳臂箍得死死的,生死关头使她忘情了,紧紧地搂抱住这个年轻的于二龙。
“松手!”于二龙还是初次和异性挨得这样贴近,尽管水上人家男女之间不大忌讳,也不太回避,但被软绵绵的姑娘家的胸部紧紧贴着,却是破天荒的。
老天,原谅我们的青春时代吧!
他知道这种异样的感觉,会使自己动摇,男子汉的坚强,使他摆脱精神上的软弱。况且,药性已经发作,胸口开始发闷发热,他央告着:“想吃河豚肉,就得豁出命去!”
她凄苦地摆摆头,坚定地表态:“谁愿吃谁去试,我不要,也不让你要。”站在一边的大龙更没法插言了,她果毅地吼了出来:“债,咱们苦熬苦挣,还就是了。二龙,你不要愚,一钻进去,连个囫囵尸首都捞不着,我不能让你去喂鱼!”她嗓门压倒了北风:“明白吗,我不让你死——”
大龙好意地劝她:“说些不吉利的话干啥?”
芦花朝他嚷着:“你怎么不下?你怎么不下?……”然后对力图挣脱她的于二龙说:“你一定要去,那让我死在你前头……”说着,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哗哗地涌出来。
现在,于二龙觉得那浸泡住脚面的冰水,不像刚才那样刺骨,相反,倒有点熨帖似的舒适了;浑身开始发烧,尤其在脏腑里,像是放了把火似的,热烘烘地煎熬着他难忍难捱,苦痛在不停地折磨他了。
酒精不会有那么大力量,能把于二龙打倒,而是那搀在酒里的砒霜弥散全身,发挥作用,把相当结实的汉子给挫折得趴下了。
“回家吧,二龙,家去吧!”芦花忍住泪水,好声好气地求他。
“不能啦!”于二龙热得像点燃了引线的炸药包。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了啥吗?”芦花也弄不懂了,二龙的性子虽说是倔犟的,可对她,却一向是随和的呀!
他苦笑着:“我怎能白灌下去那药酒?”
“药酒?”她吓了一跳。
“对进砒霜的酒啊!”
“啊!”她手一松,挨了一闷棍似的失神跌坐在冰上。
于二龙向芦花亮出了心里话:“芦花,晚了,后悔也不赶趟了!”他拍打着自己火烧火燎的胸部:“想吐也吐不出来了,芦花,让我去吧!”
她痴呆呆地望着那只酒瓶,和瓶子旁边的粉红纸包,她认出了,那是从陈庄买回来,打算开春后作毒饵,药杀大雁的,他们没有猎枪,只好这样挣点钱花。
于二龙的腹腔里,绞痛不已,主要还是那不能忍受的干热和焦渴。他知道,他决不会死在痛上,而是热死、渴死、活活地被砒霜烧死。他两眼一闭,汆进了暗无天日的冰洞里去。
现在,他和充满空气的世界,就凭着一根绳子,在维系住了。
芦花发现于二龙没影了,疯狂地趴在冰洞口,也要往里钻,她凄凉地叫喊着:“二龙,二龙……”要不是大龙哀告地拖住,肯定要随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