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嘛这样激动,注意你的心脏病才好!”
也许是浓咖啡的兴奋作用,要不,就是他关切实验场之情溢于言表,果真觉得心前区有点不太舒服,似乎是发病前的不祥之兆。
立刻想起几个月前,背着氧气枕头被逼上台做检查的情景,赶紧含了一片硝酸甘油。
王纬宇那时飞黄腾达,一个实验场算得了什么,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于而龙,你和顽固的“将军”一样,只知守着一棵树吊死,那种朴质愚拙的情感,是又可笑,又可怜啊!“……不过,要是建厂初期我在的话,一定也不会赞成你那种做法的。”
“什么做法?”
“正如后来大家批判你的,贪大求洋呗!”
“啊!你——”于而龙气得手里的杯子都颤抖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六十年代,王纬宇刚调来工厂,曾经竭力称颂实验场是皇冠上的一颗明珠,赞誉廖总工程师的动力理论为诺贝尔奖金的可能获得者。当时,他兴奋地拍着于而龙的肩膀:“你不愧是条翻江倒海的蛟龙,真行啊!这双捞鱼摸虾的手,倒有搞一番大事业的气魄……”
他当然不会忘记的,但现在却脸皮一点也不红地说:“那有什么可以奇怪的,老于,你别瞪着你的牛眼睛。我是研究过历史的,时间的辩证法,总是不停地修正人们的陈腐观点。过去,曾经视之为正确的东西,隔了一些日子,可能变为谬误;反过来讲,一些荒诞不经的、别出心裁的事物,倒可能是顶礼膜拜的真理。要不断以新的眼光去衡量,要有勇气去改变昨天的观点,甚至一个小时以前的观点。没有什么神圣的准则。再说,这样庞大的实验场,对工厂来讲,很像鸡窝里卧着一只凤凰,不伦不类啊……”
“你给我闭嘴!”于而龙实在压不住火,他快要爆炸了。
“干什么?干什么?”王纬宇连忙递给于而龙一条毛巾,擦那泼溅出来的咖啡汁。“活见鬼,肝火这么旺,你算是听不得半点不同意见。”心里想:也就看在多年共事的分上,担待罢了。真可笑,此人至今还拉不下架子,就像孔乙己那样,不肯卖掉长衫,怕丢了斯文一样地令人可悲。很难理解于而龙对于工厂的奇怪情感,难道还有什么牵连么?没啦!六七年第一次被打倒,七六年第二次被打倒。事不过三,历史已经给你作出判决,老朋友,承认现实吧!
于而龙也觉得自己过分,推开了王纬宇送来的听装中华牌香烟,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点燃了。然后婉转地,同时也有点痛心地说:“你大概不知道,那个乳毛未褪、狗屁不通的专家组长,也曾经像你这样嘲笑过我!”
王纬宇调工厂前,外国专家在一夜间就全都撤走了,那时,他刚来,和于而龙并肩度过了一些难忘的岁月,使差点停摆的工厂,又正常地运转起来。
“……也许出于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要不,就是嫉妒心理作怪;那个刚拿到文凭就来中国当专家的别尔乌津,对实验场发表些什么感想:‘尊敬的厂长同志,你想在一个早晨,就把天国建成,使我钦佩。可是,除了密斯特廖,原谅我提个问题,使用实验场的中国专家在哪里?怕还在小学一年级课桌前坐着吧?’听,老王,他就这样挖苦我们,瞧不起我们。那种妄自尊大的习性,并不只是一个别尔乌津,我在那个国家实习过两年,我有发言权……”
于而龙站起来踱着,由于脚底软绵绵的异样感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踩在地毯上。哦,大约不久该装上空调设备啦!确实也该武装一下了,如今来走访王纬宇的,除了他于而龙是个不官不民的半吊子,都是屁股后边冒烟的党国栋梁。连个阿猫阿狗一朝得志,还搬进一整套院子去住,他这就算不得什么了。于是笑笑,接着把故事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