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多少有点惊讶地说:“ 见过她了?那好,马上转入正题。于是我被她押解着,由省里到了地区,然后,又由地区到了石湖。很荣幸,在作为阶下囚的航行途程中,会晤到一位老朋友,你猜是谁?”
“谁?”
江海伸出两只手指:“我是被内河小轮船统舱里的气味,熏得实在受不了啦,到甲板上来透透气,他老先生正好站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真可笑,老朋友见了面,使我忘了情,张开两臂,把他拥抱。直到他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 老兄,那些押解你的人瞪眼啦!’我才醒悟一个失去自由的罪犯,这样不管不顾,太不知趣了。
“那个姑娘走过来盘问他:‘干什么的?’
“他笑嘻嘻地反问:‘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还用问吗?带长字的人物,一套号的。’
“王纬宇一乐,掏出一封介绍信。鬼知道他从什么途径,搞到这么一位重要人物亲笔写的信。乖乖,那可不得了,别看头衔不大,小组成员;职务不高,一个十七级小干部,可是,哪怕他放个屁,马上全国传诵。哦,你了解,我们是小地方的人,是没有见过多大世面的。那姑娘一看那封信,二话没说,立刻向王纬宇伸出了手:‘哦,原来你是我们这个司令部的。’你想想,他那两片子嘴,死人都能说活,何况这样一个天真幼稚的姑娘呢!”
“你呐?亲爱的地委书记!”
“我?自然还是回到底层的统舱里去,闻那鸡鸭屎的臭味去了。”
两位游击队长哈哈地笑了……
“看见了吗?一条舢板正朝咱们划过来!”于而龙站起来,也不知道船上的人能否听到和看见,挥动着双臂,大声疾呼地喊着。
江海也忘了他的矜持庄重,脱下褂子来当做旗子挥舞。“ 哦,他们发现了,看,竖起桨来给我们打招呼呢!这下我们不至在沼泽地里过夜了。好,我也该结束我的故事了,大概过了两天,他们把我从县城押解到三王庄,押到了村西银杏树的底下,押到了芦花同志的墓前。在那里,聚集了好几百人,不,简直是近千人的浩大场面。当我在刀枪剑戟的前拥后护之下,通过密密麻麻的人群,来到临时搭起的会场台前的时候,定睛一看,我才发现,一夜之间,我们共产党的地委、县委、许许多多的领导干部,全成了罪人,囚犯,站在被告席里了。
“但是怎么也想不到,站在我们行列里的,竟还有那位躺在墓里的女指导员……”
江海沉默了。
于而龙望着这位老战友,也不做声,显然他急于想知道下文,所以不再打岔,盼他马上说下去。
“是我的过错呀!二龙,没能保护住她,其实,我本意倒是为了维护她的呀!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跳上台了,向群众讲话。二龙,你简直无法想象,从那副漂亮的脸上,从那张秀丽的嘴里,会喷出那样恶毒的语言。我绝不是给她解脱,至今,我也认为她是在说着别人的话,她说:‘ 为什么直到今天,三王庄还不通公路?为什么公路修到离三王庄不远,就停下来?为什么要改变原设计方案?
为什么?大家想过没有?根子在什么地方?乡亲们,看看吧!问题就是她——’她指着那块矮矮的石碑。
“她从台子上蹦下来,跳到芦花的坟头上,力竭声嘶地喊:‘乡亲们,就是这么一个死人,挡住我们的路,要不把他们推翻打倒,我们就休想迈步。江海,你交待,为什么要让公路绕过三王庄,难道她是皇帝老子吗?她是谁?她是什么人?就碰不得,动不得——’
“我对着人山人海的群众讲:‘只要上三十岁的人,谁都知道:她是石湖支队的女指导员,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把生命献给我们石湖的革命烈士!’我转过脸去对她说:‘年轻人,你不觉得害羞吗?这样来践踏一位革命先烈,你心安吗?……’
“哦,她又蹦回台子上去,说出来的话,差点叫我背过气去。不错,公路是我让改线的,免得惊动九泉下的英灵,即使有天大的错,刀砍斧剁,由我去领,跟芦花有什么关系?可是从她嘴里,吐出两个什么样的字呀?二龙,你不要激动,她当着数百乡亲高声喊叫:‘她不是革命烈士,她不是共产党员,是叛徒,听清楚了吗,是叛——徒。’”
于而龙登时觉得一盆污泥浊水,没头没脸地冲着他泼了过来似的把两眼糊住了,天全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