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上沼泽地以后,江海引着他们,急匆匆地向于大龙牺牲的烂泥塘走去。甚至到了今天,三十多年以后,于而龙也不大愿意回忆当时的情景。
于大龙是在被敌人残酷地折磨以后,延缓了很长时间死去的,直到傍晚时分,敌人全撤走了,赵亮才把他找到的。那时,他还存有一丝丝意识,于是赶紧打发江海过湖,来寻于二龙和芦花。现在,等他们赶到,大龙已经断气,停止呼吸了。
那个战士拎着桅灯,踩着泥汤走过去,站在于大龙尸体旁边,定睛一看,立刻恐怖地叫了起来,失神地往后一仰,跌倒在水里,桅灯也熄灭了。
于二龙和芦花走过去,看见他们的哥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月光下,显得恬静安详,等到赵亮重把桅灯点亮,他们俯下身去,想看一看他的脸容,这时才看清楚,于大龙被剥光的尸体上,像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衣,不是别的,是爬得密密麻麻的蚂蟥,黑压压的一片,遮住了裸露的身体。那些嗅到血腥味的蚂蟥,继续从水里,从泥汤里涌过来;已经吸饱了血的蚂蟥,也像蚕蛹似的仍然紧吮着吸不出血的尸体不放,看得人发; ,看得人麻心,看得人头皮发-。
赵亮累得精疲力竭,那些吸血鬼在他的腿上,脚面上,也叮了不少,它们像疯狂了一样,嗜血的本性促使着,不管一切涌过来。
他喊着:“弄到盐了么?快,给我!”
赵亮爬起来,顾不得自己,抓起大把的盐粉,搓弄着于大龙尸体上的蚂蟥,一边狠狠地骂:“让你们吸,让你们吸……”
于而龙现在闭上了眼,顿时觉得那无数的吸血鬼,爬在了自己身上,可不么?爬满了,像那工厂后门守卫室里的木柱,无数的斧痕,印在了自己的心上。哦!生活里的蚂蟥,社会里的蚂蟥,十年来,用多少鲜血,把他们一个个喂得肥头胖耳,这些吸血鬼啊……
于而龙记起他哥最后的呼声:“ 开枪啊!二龙,向他们开枪啊!”
三十年以前的话,好像在鼓舞着,催促着;满怀信心地期望着,等待着;甚至还含有深情地责备着,鞭策着这位三十年后又回到沼泽地的游击队长。
——哥,原谅我吧,原谅我没有完成你战斗的嘱托,非但我不曾朝他们开枪,而是他们一枪又一枪地射击过来;他们并未倒下,我却伤痕累累。
历史就是这样惩罚于而龙的,但究竟怪谁呢?
于大龙活着的时候,是他和芦花结合的障碍,在他牺牲以后,那并不存在的影子,仍旧是他俩头顶上的一块阴云。不但他自己推拭不开,许多同志,包括眼前吃饱了生虾肉的江海,也不支持,他理正词严地劝说过。
“拉倒吧!”
“拉倒什么?”
“你和芦花同志的关系。”
于二龙火了:“为什么不敢找芦花谈去?都来围攻我,我怎么啦?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保持点距离,咱们不能给队员,给非党群众造成不良影响。”“什么不良影响?”他在滨海,倒会了解到石湖的不良影响,岂非怪事?于二龙不再理他。
江海是个顽固的家伙,偏要说:“ 你们俩太接近了,我看都有点过分了!”
“闭上你的嘴,我和芦花从来就是这样,一块儿长大的,怎么?让我朝她脸上啐唾沫,才叫正确?”
江海的一定之规真可笑,又去说服芦花,但是,芦花回答却异常简单,只有一个字,干脆利落:“滚!”
谁也猜不透芦花在听到于大龙死讯,看到于大龙尸体,心里是怎样想的?
他记得于大龙尸体上那些蚂蟥,涂上了一层盐粉以后,不一会儿,全化成了血水,发出一股难闻的铁锈味,特别是那张沾满泥浆,但神色坦然的脸,谁见了都得把头偏过去。
芦花喊他:“来,把哥抬到湖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