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会轻饶你的。”
“我去跟他们讲,让我出来。”
列车一直开进庞大的实验场里,至少好几千人麇集在车皮附近,这样的场面,他这辈子再也不愿碰上第二回。因为他诚恳剀切地向大家讲了真话,他知道,只有讲真话,才能挽救自己,而且言之凿凿地向所有在场群众宣布,除了十二箱科技资料,绝无其他。然而,丢人哪!群众推选出的代表,从车皮里拎出第十三个箱子,一只硕大无朋,塞得鼓鼓囊囊的大皮箱。
耶稣是第十三个门徒犹大,将他出卖的,这只第十三个箱子,把于而龙坑苦了。他恨不能从那七千吨水压机的基座上跳进底坑里去,只不过五分钟以前,他在基座上信誓旦旦地讲出口的。他一生最恨当面撒谎而不脸红的伪君子,现在,自己成为一个在公共汽车里被当场拿获住的小偷一样,立刻落到了数千人谴责和不信任的眼光底下。
那皮箱里装的全是些无聊的,毫无用处的,把群众打成牛鬼蛇神的黑材料,是那种按比例制造“敌人”的愚蠢产品。
哦!那不是对全厂职工的戏弄、欺骗和莫大的侮辱吗?人们差一点点就相信了他那拍着胸脯的保证呢,于而龙再找不出比这次更为痛心的失信了。
大概人在做蠢事的时候,头脑不会清醒,保卫处长什么时候趁机塞进一只皮箱,于而龙忙得竟没有发觉。难道能怪罪大个子么?
他不同自己一样,在尽最后一点职责嘛!
保卫处长站出来承担责任,并未一推六二五。但是文章并未做完,人们逼他交出后台,是谁指使他无视党纪国法,非把黑材料转移走?
秦大个子回过头来,抱着歉意的眼光,看了于而龙一眼。这一眼看坏了,群众像雷似的吼着,一个满头卷毛的女工,竟然泼妇似的嚎叫着冲上来。大个子的本意,或许是:“原谅我吧,于书记,由于我的过错,破坏了整个行动计划。”但群众错看成真正的元凶极恶是于而龙,那是他在工厂二十多年的领导生涯里,第一次被这个并不认识的女工一手抓住脖领,直呼其名,而且以审问的口气斥责他:“你给大伙老实交待吧,于而龙,别装腔作势了……”
他说什么呢?“不知道!”那么保卫处长很有被愤怒的群众吊起来的可能。他不得不向群众认错,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是啊!老兄——”于而龙自嘲地:“就从这一天开始,你就一蹶不振,两次垮台,一转眼,三千六百天过去了……”
这时候,三王庄那股喧闹的人流,又像回潮一样,返了回来。他听到门口的锁被人摘掉,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打开,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面春风的地委书记,和去年十月份于而龙见到他时,除了那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外,整个精神状态找不到一点共同之处。他浑身焕发着一股朝气,半点不假,于而龙嗅出了他身上由滨海的阳光和石湖的水花融合在一起的芳香。
肯定是有许多人要拥进当年的区政府里来,门口熙熙攘攘,尤其是年龄超过四十的乡亲,都不大相信地问:“真是支队长回来了嘛?”
“没错。”
“让我们进去看看他。”
“不行。”
在人们残存的记忆里,好像当年的支队长是决不会派两个大腹便便的哼哈二将,特地在门口挡驾的。
王惠平把门口群众堵住了,穿过回廊,来到花厅,听到江海在大声埋怨于而龙,也捎带上他。
“你搞的什么名堂?动身不给我打招呼,不让我接,难道我咽气了吗?要不是‘将军’昨晚给我打电话,王惠平再不告诉我,我算蒙在鼓里了。”
“周浩同志给你打电话,什么事?”于而龙不由得惊奇地询问。“是的,把我吓了一跳。”
“说些什么?”
“出国代表团临时变更了一下,决定由你代替王纬宇,那位老徐郑重推荐的。”
“王纬宇怎么啦?”那是一个以始终没出国而遗憾的家伙。“没听太清楚,好像是痔疮犯了。”
“‘将军’怎样讲?”
“他只是说:这倒是个难得的考察机会。”
于而龙摇摇头:“我只好向老徐抱歉了,我既然回到石湖,哪能轻易丢手打道回府呢!……”他望着坐在旁边的王惠平,不由得想起那个死去的老晚,心里琢磨:王纬宇,王纬宇,你的手伸得够长的,第一局你暂时领先。是的,头绪断了,线索没了,也许你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但是,要想让我罢休丢手,恐怕也同样是永远不可能的。
旁听的王惠平,听说“纬宇叔”没有出国,他那屁股和座椅还紧紧相连,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从前天起,一直接不到他的电话,不免有点忐忑不安。于是端了两杯茶,一杯先递江海,然后,才把那杯送到于而龙面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