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又活了,要回到高围墙的工厂里来了,他觉得“将军”的譬[pì]喻很有意思,给个什么样的差使,是个次要问题,要紧的是必须有人在石湖领导群众坚持下去。
“我们和‘他们’之间的斗争呵!”
“明白了,土地是一块一块地争取的。”
说来也可笑,解放二十多年,又要来打游击,扩大根据地。他顺着铁路枕木,朝着工厂走去,想着自己的使命。一双被捆绑住五六年的手,突然解放出来,重新上阵,确实是有股说不出来的劲头。
所以也不去注意那厚厚的云层,呼呼的西北风,和盘旋在高空、始终也不消散的冷空气。
他怕碰见熟人,偏偏碰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迎上来的却是小狄,那个似乎能使自己青春永驻的秘书。
她早就在这里等他了,但于而龙只顾低着头在枕木上走,不曾发现那守候着他的母女俩。小狄笑了,便让孩子叫他。
“姥爷,姥爷!……”
于而龙愣住了,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很明显是在喊叫自己,因为侧门比较冷落荒僻,很少有人来往。呵,他认出来了,一个像她妈妈一样的小瓷娃娃向他挠弄着小手。
“啊,小狄!”他高兴地伸出双手。
她迎了过来,把那小女孩抱到他面前:“叫姥爷亲亲!”
“姥爷的大胡子扎人……”小女孩软软的小手钩住他的脖子,像她文静的妈妈一样柔声细语。
于而龙被那小手挠得痒起来,哈哈大笑:“你妈妈结婚,我被关在优待室里,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又在干校当蹲班生。
今天见到你,两手空空,怎么办?”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小狄深情地注视着这位父一辈的老上级,“您好像瘦了一点——”
“挺好。”
“精神上呢?”
“也还不错吧!要不,也不会再作冯妇了。”
小狄笑了一笑,然后,朝她小女孩讲:“让你告诉姥爷什么话来着?”
那个小女孩想起了她的任务,连忙附在于而龙的耳边说悄悄话:“姥爷,你别回到工厂里来,他们不欢迎——”
于而龙哈哈大笑,儿童说出成年人口吻的语言,是特别叫人感到滑稽的,便搂住那孩子说:“谢谢你的提醒,小宝贝,明天,一定送你个最大最好最漂亮的娃娃——”他问小狄:“你们消息倒真灵通,我昨天还在干校挨批咧!”
“可这儿,‘欢迎’你的大字块都贴出来了!”
“那不更好嘛!”心想:原本就是来打游击的嘛!
“我赶紧打电话给谢大夫,她说你从干校回到家,放下行李就来工厂了,我马上抱着孩子迎你。”
“你怎么猜到我会从侧门进厂呢?”于而龙有些奇怪,因为他是在公共汽车上打票时,才改变主意避开马棚的。
她笑了笑:“要不,怎么是你的秘书呢?”
“这些年,你这个于而龙的黑班底都干什么?”
“烧过锅炉,当过瓦工,后来落实政策,让我在食堂卖饭票。”
“也许你们食堂给外国人办的吧?需要一个懂三国语言的人才,笑话!”
小狄笑了起来:“你猜猜我爱人干什么营生?”
“那位在外国留学的工程师,现在搞什么哪?”
那位小瓷娃娃嗲声嗲气地学舌:“我爸爸当大官!”
“什么官?”于而龙好奇地问。
孩子大声地回答:“我爸爸当猪倌,当羊倌!”
于而龙猛一下觉得工厂侧门的过堂风还挺冷,于是他把衣领竖立起来。
“不知那些小贵族们会给你一个什么官?”小狄问。
“管它咧!小狄,我不是为当官来的!”
“真的——”她充满了女性的同情问,“干嘛偏回厂里来呢?”
“小狄,也许你能理解我,这个工厂对我来讲,很大程度像你的女儿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