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不仅仅是一种技巧上的对比,而是思想感情本身的艰难行程所留下的印佰。
借用一下德国古典哲学的术语,说《长生殿》表现了一种理想化的至情在实际生活中的变异、又在幻想中的归复,可能不算勉强吧?依凭着『理想———现实———理想”的路途,它走了一个“正———反———合”的螺旋。
《牡丹亭》出入生死之后,是以生之团聚为归结的,明显地表现了汤显祖对于情的乐观昂扬的态度。杜丽娘和柳梦梅,都是情的积极追求者和缔结者,尽管他们的情感也飘逸过了一条极为曲折奇险的路途,但他们本身并未对情造成过破损。《牡丹亭》中的情始终保持着、或趋向着一个内在的完满性,这就进一步体现了汤显祖的乐观基调。看《牡丹亭》,我们只见一种其力无穷的情感意绪左右着客观世界、穿越着现实生活,它处处制造出瑰丽的奇迹,处处迸发出夺目的光亮,最后发出了胜利的微笑。《长生殿》就大不一样了,它所展现的情远没有那么飘逸和潇洒,远没有那么神奇有力,它一下子粘滞在一片苦涩之中,而且立即也使自己染上了苦涩之味。情感的缔结者本身就是情感的破坏者,不要说在总体背景上李、杨溺情误国,即使是互相间的具体情感往还上,他们两人也分别给情感加上了酸腐的元素。最后从肉体上毁灭杨玉环的命令,还是由李隆基本人发出的,尽管他处于军士的逼迫之下。总之,在洪升笔下,情的理想光亮虽然还在闪烁,但质地已变,色彩已变,基调已变,汤显祖的乐观、积极、昂扬,已不复睹见。
这标志着以汤显祖为代表的人文主义火光,到洪升的时代已经幽暗的表征,相反,勇猛的撞击反而会发出更耀眼的强光;幽暗的基本表征在于,连作者洪升也对情的实现失去了信心,也对情的性质表现出了疑虑。在人文主义火光业已幽暗的前提下还在表现着情、讴歌着情,这种情的性质确实与封建主义能够容纳的情很难划清界限了。有的研究者因此而对《长生殿》中的恋情部分表示厌恶,是难怪的。
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行程,沈积出了它的思想文化结晶宋明理学,又不期然地挤压出了徐渭、汤显祖等叛逆者;但是叛逆的思想被周围太沉重的传统、太浓重的黑暗、太广漠的罗网吞噬了。洪升,还有我们很快就要讲到的孔尚任,把汤显祖对情的颂歌唱成了挽歌,就是这种宏大的时代性悲剧的一个具体体现。
让我们再来看看第二方面:对于民族兴亡感的深沈寄寓。
情与理,即使在同一个性质的范围里,也是互为消长的。情的幽暗,带来了历史的理性精神的强化,或者说,正是历史的理性精神,荫掩了情的光焰。洪升正是把情的理想放到客观的历史现实中,纔发现并表现了情的变异和破灭。在这里,历史的理性精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洪升依据唐代的历史和清代的现实检查了情所可能出现的实际形态,这就使情有了社会历史的客观限定;同时,就在这种检察中,他也发现和表现了社会和历史,从情的遭遇伸发出了深沈的兴亡感。
《长生殿》中,有许多内容初看是为李、杨爱情提供社会背景、渲染历史环境的,但它们的分量是那样重,作者所寄托的感慨是那样深,使我们很难把它们仅仅看成是背景性的内容。《贿权》、《疑谶》、《权哄》、《进果》、《合围》、《侦报》、《陷关》、《献饭》、《骂贼》、《剿寇》、《刺逆》、《收京》、《弹词》等出连在一起,构成了浩大的篇幅,刻画出了一幅复杂的社会政治历史变动的长卷。这些内容所传达出来的社会政治观念和历史兴亡感,后代评论家们一直非常重视,有的把它看作是《长生殿》的第二主题,有的则看成是第一主题,甚至看成是全剧的美学生命的主要所在。实际上,这部分内容与李、杨爱情的描写是互为表里的,不宜强行分割。没有这些内容,就没有李、杨爱情展开的实际形态;没有李、杨爱情,这些内容就缺少在审美情感上的感应效能,因为历史兴亡的事实并不一定能让人产生浩叹连连的历史兴亡感。
不妨说,这两方面构成了一种社会历史的大情境:境限定了情的性质和形态,而情则使境散发出一种感染力。一部《长生殿》就写了这种情、境的对立统一,戏的后半部,则是情、境两方面同时的超脱和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