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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伴升看中《长生殿》的题材,主要也是看中李、杨爱情的发生方式。他想借这种方式,表达自己两方面的时代性感受:一、对于至情的悲剧性呼号;二、对于民族兴亡感的深沈寄寓。

当这两种感受借着李、杨故事开展的时候,既表现出了它们间的深刻联系,又表现出了互相的矛盾以至严重抵牾。洪升不会没有看到这一些,但他不在乎;他郁愤的心理、苦闷的情绪,本来就包含着无数无法解决的矛盾,他不想构造一个光滑圆熟的故事把这些矛盾都填补掉,而是愿意真诚地把两方面的感受都浓重地抒发出来,构成一个宽大的、留下了一些涧沟阻碍的艺术空间,交付给观众。我们如果苦心地去抹杀他留下的矛盾,或者苛刻地去讥评这些矛盾,都是不必要和不合适的。当我们面对着一个真诚地进行着艺术表现的洪升的时候就会发现:多层次的双重组合,正是《长生殿》的主要艺术特色。

让我们先看第一方面:对于至情的悲剧性呼号。

《长生殿》开宗明义就表明了戏剧家在情感问题上的旨意:

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哪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官征。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请看,洪升说得多么明白,对于杨太真的故事他只是当作一种凭借,为的是表现情;这种情,可以连贯南北万里之遥,可以通达生死阴阳之界,可以产生开金石、回天地之力;青年男女老说自己没有缘分,其实应怪自己未入至情,一部青史处处可见至情,连圣人孔子都没有否定过这种感情,因此洪升要以戏剧形式来好好地写一写情!

由此,我们立即可以想到汤显祖,想到《牡丹亭》。这番话,有点像是汤显祖的至情说的重新表述。如果说,从认真地宣扬着封建主义的国家伦理观念的苏州剧作家身上,我们看到了汤显祖精神的一度沈落,那么,在洪升身上,我们发现了汤显祖精神的某些余绪。他称赞过《牡丹亭》出入生死、『掀翻情窟”的主旨和笔力,因此当有人说他的《长生殿》是一部“闹热《牡丹亭》”,他颇觉高兴:

棠村相国尝称予是剧乃一部闹热《牡丹亭》,世以为知言。

那么,能不能把《长生殿》和《牡丹亭》分别张扬的至情划上等号呢?不能。两者既有联系又有重大区别。在宋明理学长期统治着中国思想领域的总体背景下,称扬情的纯度和力度,大多具有或多或少的挑战意义。须知,洪升不是在纯客观地描摹李、杨情爱,而是先把自己的一面至情的旗帜树立在剧作前头,因此后代评论家不能轻易地因这种情爱依附于帝、妃身上而全盘予以否定。但是,这种依附,确实也给情的性质带来了客观限定。我们看到,当男女之间真诚的爱情一旦真的产生在帝王府宅里的时候,将会走过一段多么畸形、多么艰辛的道路。那是一个只有肉欲、没有爱情的所在,爱情的产生便成了一种反常,与其说是幸事,不如说是祸事。

例如,那点貌似珍贵、实质可怜的爱情,必然与凛然“朝纲”产生撞击,李隆基敢于“弛了朝纲,占了情场”,让情占了上风,但朝纲的废弛却又激起了阴谋家的野心和军民的怨恨,因此又为埋葬这种情创造了条件。《长生殿》用它的实际展开方式雄辩地表明,很值得歌颂的情一旦落实在帝、妃们身上,就成了一种不祥的征兆,甚至成了一种祸殃,在一定程度上变成该诅咒的了。这显然是矛盾的,洪升自己也不避讳这个矛盾,他不是正在热情讴歌着至情吗?却同时又说了这么一番话:“……然而乐极哀来,垂戒来世,意郎寓焉。且古今来逞侈心而穷人欲,祸败随之,未有不悔者也。玉环倾国,卒至殒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极。”这又对情有所批判了。这就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双重组合。总体的情一旦具体化,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洪升无法阐释这种变异,但就在歌颂对象和诅咒对象的难堪合一中,他客观地传达出了无可奈何的悲剧性。

帝、妃间的爱情一旦成立,除了与政治秩序的撞击外,还会遇到传统的皇家婚姻制度本身的嘲弄。“一人独占三千宠,问阿谁能与竞雌雄?”话虽这么说,但三千粉黛未废,竞雌雄的对手始终是存在的。高力士曾对杨贵妃说:“如今满朝臣宰,谁没有个大妻小妾,何况九重。”这个现实,就使李、杨爱情一直面临着内在危机。皇帝本可自由地处置两性关系,而由于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处置又关乎着整整一个家族以至一群家族的兴衰荣辱,因此要争取与皇帝保持比较稳定的两性关系,必然是一场生死予夺的恶战。同时,对在皇家婚姻制度下早已驾轻就熟的皇帝本人来说,即便对某个妃子萌发了一点真情,也总脱不了玩弄性质,洗不尽两性关系上的随意性,这又使那场争夺战时时出现紧张局势。于是,十分自然,从李、杨之间产生了一点真情的第一刻开始,他们俩就加剧了互相间的窥视,李隆基要进一步审察杨玉环有无使他舍弃其它所有女子的特殊价值,而杨玉环则要竭尽全力提防李隆基的情感外逸。这种因情感而引起的审察和竞争,是非常功利化的,是与情感本身相抵触的。这又是一种相反相成的双重组合。在洪升笔下,李、杨的情感誓盟是被歌颂的,但杨玉环为了卫护她与李隆基关系的稳定性而对其他女子所做的一切,是颇为丑恶和阴险的,她的妒忌、侦情、吵闹,是不能作为感情深厚的标志来看的。但这一切,似乎又是宫中感情的必经之路。在这里,我们又看到了洪升所歌颂过的感情的悲剧性变异。

总之,《长生殿》表明,天地间的至情可以出入生死,却不可出入帝王之家,在那里,无论在外部关系上还是在内部关系上都会使它产生破灭。洪升对于清廷帝王没有特殊的反感,他的思想远没有达到否定君权的高度,因此,他所写的感情的变异和破灭,还带有超乎帝、妃身份的普遍性。于是,他向汤显祖学习,把情感的实现寄托给理想中的天国。《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一产生爱情就迅捷地向情感的天国翱翔了,全剧充溢着浪漫基调;而《长生殿》则是在真实地刻画了情在现实生活中的可怕遭遇之后再给它以翱翔的自由的,以艰辛的现实通达浪漫,以浪漫的情思给现实以弥补和满足。因此,在全剧结构上,又出现了一个整体性的相反相成的双重组合:现实、理想;大地、天域;狂欢、幽思;破灭、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