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了一身水红衣裙,披着水红喜纱,把一副喜洋洋的面孔,罩在一层薄纱的里面。
新人后面,还有两个粉抟玉琢的女孩子,给她牵了喜纱。新人走上礼堂来,大家簇拥着进了休息室。梅双修一眼就看见李冬青,连忙走上前,握了她的手。李冬青先笑道:“大喜大喜。我居然喝到了你的喜酒。”梅双修笑道:“你好哪,怎么到了北京来,也不给我一个信儿?直等到我会到密斯朱,才知道你来了好久了。我一定要和你畅谈畅谈。”李冬青笑道:“你很忙啊,哪有工夫畅谈呢。”梅双修道:“我有什么忙?”李冬青笑道:“陪新姑老爷啊,不忙吗?”梅双修将手一点她的头道:“你一个老实人,怎么也和我开起玩笑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江南人说过吗?三日不分大小呢。”梅双修道:“我们许久不见面,怎么样见了面,倒说这种话?”李冬青再要和她说时,许多女宾,一齐拥上来,把她挤退了后。那一班人,围着了梅双修,更是有说有笑的了。一会工夫,已到了行礼时间,行礼之后,既有演说,又是摄影,还有来宾闹余兴,乱极了。李冬青和何太太站在一边,只是含笑看着。那新郎也不过二十多点年纪,雪白的面孔,穿了青色的燕尾礼服,自是漂亮。那新郎站在新娘一处,脸上总是笑嘻嘻地。照相的时候,共是两次。一次是两个新人同照,二次是将在礼堂上的男女来宾,完全照了去。当第二次照相的时候,李冬青看了一看手表,却对何太太笑道:“新娘子的照相片,是要到处送给人看的,我们不要在这里面照相罢。”何太太道:“那不好意思。主人翁不明白这道理,反以为我们有什么不满之处哩。”李冬青见她如此说,也就没有深辩。这时,礼堂上人挤成一片,何太太一转眼,却不见了李冬青。其初还不以为意,后来有个老妈子手上拿了一张名片来,问道:“您是何太太吗?”何太太道:“是的,谁找我?”
老妈子道:“没人找您,有位李小姐叫我送个名片给您。”何太太接过一看,果然是李冬青的名片。片子上写道:“眼花心乱,不能稍待,我去矣。梅女士前,善为我一辞,切要切要。”何太太一想,这人也是太固执,为什么就不多等一会儿?但是既然走了,也只好由她。新人的婚仪,一切完毕了,便是吃喜酒了。梅双修脱去了喜纱,周围一看,不见李冬青,便问何太太道:“密斯李呢?”何太太笑道:“她的身体还是刚刚好。来道喜都是勉强,实在不能久待,回家休息去了。”梅双修也知道她是愁病交加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不便明问。也就和何太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向下追问。这一餐喜酒,一直闹到晚上八点钟,方才了事。
何太太回得家去,却没有见李冬青来,倒怕她是真不舒服。这晚上,何剑尘报馆事忙得很,也就没有去过问。到了次日,何太太午餐预备了两样菜,等李冬青来吃午饭,等到了一点钟,竟不曾来。何剑尘道:“不要等了,也许她又出城到杏园墓上去了。”何太太道:“前天去的呢。”何剑尘道:“她心里记挂着那里,就是一天去一趟,也不见多啊。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你就只看我一次吗”?何太太道:“别胡说八道了,吃饭罢。”夫妻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奶娘却抱着小孩儿站在椅子上,在一边逗笑。屋子外面,忽有女子声音笑道:“赶午饭的来了。”
何太太道:“正预备了一点菜,请加入,请加入。‘脱时,人走进来,乃是朱韵桐,后面跟着吴碧波。何剑尘笑道:”你二位现在是形影不离啊。“因回头对何太太道:”我们这个时候,过去好几年了。“朱韵桐笑道:”何先生总喜欢开玩笑。“何剑尘道:”不是开玩笑。这是恋爱的过程,应该有的。“吴碧波弯腰看了一看桌上的菜,笑道:”不错,我们坐下来吃罢。“于是说笑着,把一餐饭吃过了。吴碧波道:”我们来是有用意的,要给李女士饯行哩。“何太太道:”我正发愁哩,昨日她搬到旅馆里,和她舅舅同住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正议论时,外面听差送了一封信来。何剑尘接过一看,是写给夫人的信,认得那笔迹,是李冬青的字,便道:”李小姐来信了,什么事呢?“何太太连忙接了过去,拆开一看,不由”哎呀“一声。何剑尘道:”什么事,她病发了吗?“何太太道:”她走了。你看奇怪不奇怪?“吴碧波道:”哪里去,回南去了吗?“何太太道:”你们瞧这一封信,她劈头一句,就是’吾去矣‘三个字,不是走了吗?“大家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一阵惊慌。何太太知道大家急于要看那信,便把信摊在桌上,大家同看。那信道:慕莲吾姊爱鉴:吾去矣。吾人相交虽暂,相知尚深。今敢为最后一言,我非忘情之人,亦非矫情之人,乃多情之人也。惟其多情,则无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既受情感之支配,顾甚爱惜其羽毛,又不肯随波逐流,以了其患难余生。因是我之一生,无日不徘徊于进世入世乏路。不但朋友难解,我亦无以自解也。生平以为能解我此事者惟杏园兄,有彼为我伴,则入世与避世,犹能于最后之五分钟,决定取舍之道。今则伴我者去,将终身徘徊于歧路矣,能不悲哉!我既在歧路,则一切庆贺聚散之场合,皆宜力避,以免所见所闻,徒伤我心,而滋多事。故此次回南,所有友好,一律不为通知,以免祖饯之觞,临歧之泪,又增无谓之伤心。且以青之身世,与夫今生不幸之遇合,友好相怜,无不为悲惋。若目睹我一弱女子,形容憔悴,行李萧条,襟怀满泪,千里孤征,当未有不肠断者。我又何必多事,因自己之凄凉,而增人之不乐耶?是则我宁失于礼,不失于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