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贞似乎知道,瞪了茶房一眼,茶房才走了。程元贞朱鸾笙谈了一阵,才知道她现在和朱家已经脱离了关系,看那样子,也是飘泊无依。心里暗算了一会,倒以为是个合作的好伴侣。便探着她的口气问道:“朱少奶奶是由天津来吗?”朱鸾笙随口答应了一个“是”字。程元贞道:“这旅馆里价钱倒是不贵,不过长住是不大合适。”朱鸾笙道:“我在这里也是暂住一两天。让我想定了以后安身度命的法子,再作打算。”程元贞道:“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那里去住,我是欢迎的。我那里是一座小小的西式房子,有七八间房子,空的多着呢。”朱鸾笙不很知道程元贞的历史,原先仿佛听见人说她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全靠她的姐丈供给她的费用。这样说来,她就是她姐丈的外室了。便故意问道:“府上人也不少吧?哪有许多屋子空呢。”程元贞道:“没有什么人,就只有一个老妈子,一个车夫。另外还有一位老太太,是我一房远亲,给我看屋子的。哪有什么人呢?”说到这里,朱鸾笙立刻醒悟过来。心想她既有家,为什么昨晚到旅馆里来住?昨晚上,我听隔壁屋子里有人说话,说了半夜,那就有她在内了。这样看起来,她的行动,恐怕不能十分正大光明,很后悔不该和她打招呼。虽各作各事,彼此不妨碍,但是这旅馆里的人,看见我和她认识,而且又和她住在紧隔壁,难免惹了很重大的嫌疑。怪不得茶房那样鬼头鬼脑,他还猜我不是好人呢。但是已经让程元贞谈话,也不能驱逐人家走去,只得装着不知。
这天朱鸾笙在外面找了几处朋友,心里虽然抱着求人的心事,决不能够和人见面就说起这事来,而且自己又要保存着体面,也不肯随便就说出求人的话,所以跑了一天,依旧还是回旅馆来住。偏是一进门,又遇见了程元贞。这时,程元贞不是一个人了,另外和一个男子汉在一处,看那人穿着一套白纺绸做的西装,戴着平顶草帽,架着大框眼镜,也不过三十上下年纪,极其时髦。朱鸾笙一看,心里早明白了,招呼程元贞是不好,不招呼她也不好,心里一点主意没有。那程元贞和西装少年并排而走,她却毫不在意,老远就笑着点了一个头说,你刚回来。朱鸾笙随便答应了一句,三人前后走上楼。到了房门口,大家都站在楼口的栏杆边,让茶房拿钥匙去开里。这时朱鸾笙好奇心重,要仔细看看那西装少年,究竟是怎么一等人,不免复看了一眼。那西装少年,也不知道朱鸾笙是哪一路人物,一样也偷看她。在此彼此要看之时,打了一个照面,那西装少年要表示大方,索性带着笑容,和她点了一个头,朱鸾笙觉得这人,也并不是那样可以讨厌的浮滑子弟,礼尚往来,不能藐视人家,因此也微微的点了一个头。茶房刚将两处房间打开,随后从楼下走上来一人。这人穿着一件蓝印度纱的长衫,手上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当着扇子摇了上来。
程元贞回头一看见,便道:“客先到了,你主人翁才来。‘哪人对西装少年拱了一拱手,说道:”对不住。但是还不算晚,你们也是刚到呢。“少年笑道:”不要紧,主人翁没到,有主人婆招待,那也是一样。“说着话,三人一同进那边的房间去了。
朱鸾笙这才知道那西装少年是一位客,和程元贞没有关系。
进得屋里,刚坐下一会儿,茶房捧着一本油纸糊面的菜单进来,说道:“晚饭给您预备一点什么菜?”朱鸾笙将菜单子接过来,翻了一翻,还没有说要什么菜呢,程元贞进来了,便对朱鸾笙道:“晚上没事吗?”朱鸾笙道:“没事。”程元贞道:“你不必要菜了。回头咱们出去吃一点东西,一块儿听戏去。”说时,将那菜单子一把接了过来,顺手递给茶房道:“拿去罢,我们不吃你们旅馆里的饭。”茶房笑道:“程小姐,您又拦住我们的生意。”程元贞道:“不吃你们的饭,给你们省些米,让你们多挣几个钱,那还不好吗?”茶房道:“您是明白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咱们的饭不算钱,那是一个幌子,全靠在菜上沾客人一点光呢。”程元贞笑道:“你倒肯说老实话,你们当茶房的,管那些个呢,多给你们几个钱小费就得了。去罢,别啰嗦了。”茶房笑着出去,将房门随手带着掩上。朱鸾笙道:“北京的旅馆吃饭不包菜,这个毛病很大,住一块钱的房间,恐怕倒要吃上两块钱的菜。”程元贞道:“菜果然好吃,那也罢了,可是又不大好。”朱鸾笙道:“住旅馆的人,和住饭店的,又有分别。住饭店的人,多半原是住在北京的。住旅馆的不然,都是京外来的远客。出门的人,哪里过得许多讲究,在旅馆里随便吃饱了就算了。”程元贞道:“你这话很有理,但是我们住旅馆,却是当饭店一样住,当然可以过些讲究了。我请你去吃顿河南馆子,回头一块儿去听戏。春明舞台,我们已经定了一个包厢。”朱鸾笙暗想,她请客必定有那两个男子汉在内。虽然清自清,浊自浊,不怕什么,究竟瓜田李下,要受些嫌疑。便道:“你为什么这样客气?我倒不敢当。过一天大家有空再说罢。”程元贞听她的口气,早知道她的用意。便道:“那两位客,一位是童秀夫,一位是秦士狂,都是很文明的人,我介绍你会一会,他们一定很客气的。”朱鸾笙不肯自认是顽固分子,又不愿意和这种人来往,便道:“不是那样。
因为我和人家初次见面,似乎……“自己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怎样措词好,急忙之中,找不到一句话,来替代”似乎不便“四个字,只说”似乎什么呢“。程元贞道:”是我请,又不是让他二位请,你有什么不能去哩?他二位不是和你一样,都是我请的客吗?“朱鸾笙一想,一个人住在旅馆里怪闷的,跟着出去混个半夜也好,自己这个时候,正是找朋友的日子,也不要太拂了人家的盛情,便道:”好罢,我陪你吃餐饭,戏我倒是不要看。“她一答应,程元贞立刻逼着到隔壁屋子里去坐,介绍之下,那童秀夫有程元贞一层关系,不过如此。秦士狂却对朱鸾笙十分客气。谈了一会儿,先是到饭馆于里去吃饭。吃过饭之后,却由秦士狂会了账,朱鸾笙一见,让位生客会了账,心里未免不安,那秦士狂更又进一步,还要她去听戏。程元贞道:”我们反正包了一个厢的,你不去,我们不少花钱,你去,我们也不多花钱,你又何必不去呢。“秦士狂道:对了,况且这时候回旅馆会枯坐,也没意思,除非嫌我们粗鲁,我们就不敢勉强。”朱鸾笙笑道:“这话太客气,我只好奉陪了。”于是乎他们一路又去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