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涯听了这话,也不能再逼,只得叫伙计替她雇了车子,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陈国英红着脸轻轻的对陆无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生这里来的这句话,也不能告诉人的。”陆无涯笑道:“这是自然的道理,请你放心得了。”陈国英这才放心回去,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陈国英满想这个问题过去了,谁知不到上午十二点钟,陆无涯就来了一封快信,拆开一看,不说字多少,数一数,有十二张八行。劈头劈脑一句,就是国英学姊爱鉴。陈国英看了这封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就像小鹿撞钟一样。心想,“这些男子,真惹不得,给他一点颜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这封信有千言万语,归总一句话,是要我陪他到公园里去。照理说,他帮了我这一个大忙,我不能拒绝他,但是仿佛听见人说,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园的程度,那是很有问题的。难道他也想把这个手段对付我吗?倘若到了那时候,他真向我开口,我又怎样答复他呢?”陈国英这样一想,倒弄得没有了主意,翻来覆去,把十二张八行,看了好几遍,心里还是跳个不了。心想这一封信,要是被同学看见了,那还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烧了,却又转回来一个念头,这也是平生一桩奇遇,何不留着做个纪念。便把十二张信纸和一个信封,在一处叠了,放在床上枕头边,垫褥子底下。一个人坐着发了一会呆,好像有个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心慌意乱,连午饭也吃不下去。她在这边芳心撩乱,那边的陆无涯,更是不堪言状。
他自从信发出去了,也不知是祸是福,像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在家里老是起坐不安。
心想:“我这封信,写得也婉转,并没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对于我的态度,当然不会拒绝的。但是有一层,我是约她在游艺园里踏月,这踏月的程度,似乎还没有到,她未必肯去吧?况且我信上,友爱的字样,好像写的不少,这不太露骨了吗?倘若她一翻脸,把信送到报上去公布起来,那我还能在北京混饭吃吗?”越想越觉得这封信写得太鲁莽了,只埋怨自己性急,便横睡在床上,把信的词句,从头到尾,默想一遍。“还好,大概的意思,都还记得,觉得有几句话,很能动人,她未必至于翻脸。又想起她昨日临走的时候,低着头,红着脸说话,叫我保守秘密。
那种神情,过后思想,好像吃橄榄,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这里,不由得跳了起来。这一跳不打紧,只听见噗咚咚一声,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吓了他一身的冷汗,原来是他在床上跳下来,用劲过猛,把床上的藤绷子,摇动得坍下来了。出其不意,所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伙计进来,把床铺理好。顺便吩咐伙计,说是外面要来了我的信,你招呼账房先生,赶紧送进来,不要搁在外边。伙计答应了几个”是“。陆无涯又问道:”怎么这时候,还不开饭?“
伙计道:“刚才我不是请陆先生吃饭,您说不吃吗?”陆无涯道:“你来请过我吗?”
伙计道:“唉!怎么这一刻儿工夫的事情,就会忘了。我来请您的时候,您躺在床上。我说陆先生请吃饭,您把头摇着说,不吃了。”陆无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的,笑着说道:“我倒忘了,你去罢!”伙计笑着去了。陆无涯觉得心乱的很,便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坐在桌子边来看,谁知看了半天,还是模模糊糊的,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却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随手在桌上一摸,摸着一把茶壶,眼睛望着书出了神,也没有理会,只抓着茶壶,就壶嘴于喝茶,却是越喝越没有,只觉得衫袖里面,一阵滚热。睁眼一看,原来茶壶嘴高高的望上翘起,自己喝的是茶壶把,茶从壶盖上流出来,由他的大衫袖里,直奔胁窝。陆无涯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今天我老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再要这样过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想,跌着脚道:“管他呢,我再写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拚了牺牲名誉,当一个诱惑的罪名罢了,还有什么大不了呢?”想毕,便又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末了,却用英文签着名,是“你诚实的朋友某某。”这在他意思,是先把先生的名份牺牲了,好来谈爱情。信写毕,找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套封了,上面写着“即送平等大学女生寄宿舍,陈国英女士台启。”左边上面写了四个字“敬候回示”,在这四个字底下,加了一个感叹式加重语气的标点,每个字旁边,又画上一个三层的墨圈,底下未署名,只写“要言内洋”四个字。信已写好,便叫一个伙计进来,给他三吊钱坐车,叫他送去,并且要带回信回来。
伙计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里来。这时,陈国英正好没有出去,拿着一本新式标点的《红楼梦》,在那里解闷呢。她接了这封信,倒愣了半天,没有法子摆布,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却老写信来,倘若给同学们知道,那真是一桩笑话。干不该,万不该,不该想这个第一,和他办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闹得受了他的挟制,不敢声张。要不然,我却把这两封信,送给校长看,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呢。现在是没有法子,只有当面去交涉,叫他不要写信来。他既要我到游艺园去,我就索性依允他,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那时,看他怎样?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什么手段的。”想罢,便在钮扣边,取下自来水笔,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纸,写了一封回信。她这封信,正和陆无涯的来信,成了一个反比例。内容极其简单,只说今晚六点钟,在游艺园电影场候驾。伙计将这封信拿回,陆无涯已经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烦,心想,“这个公寓里的伙计,实在可恶,我要是做了警察当局,对这班东西,必要从严处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养局,关他个周年半载。”等到伙计进来,一眼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将出来。这时也不要送伙计到教养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过那封信来。拆开一看,这阵欢喜,那是不必说。一看手表,已经三点钟了,便打开箱子,把藏着的十块钱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