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何剑尘看见他满面春色,心想这位先生有点情魔了,我且蒙他一下。因问道:“我刚才打电话催你,你上哪里去了?”杨杏园随口答道:“朋友家里去了。”
何剑尘道:“有点不对罢?”杨杏园笑道:“我实告诉你,我到梨云那里去了来的,我还听见许多新闻呢。”他便把所见所闻,略略说了一说。何剑尘道:“秦九爷的事罢了,这位上大森里教书的教员,倒是有趣。怪不得如今大学校的教员,都是一班情种子,这风流案恐怕是层出不穷了。”杨杏园道:“这路人对肉欲两字,当然极力发挥,不过风流二字,我看他们还未必尽然。”何剑尘道:“你指望陶情风月,就是我们这班斗方名士干的吗?其实他们造的口孽,比我们是有过之无不及,我且给你看两首诗。”杨杏园看罢道:“你这诗是哪儿来的?怕是花报上的材料吧?”
何剑尘道:“花报虽然满幅淫词,也不敢做得这样显。这是研究报副刊上登的,经文学家的特别介绍呢。”杨杏园道:“天下岂有这样下流的美人,这诗也许有点过分吧?”何剑尘道:“什么美人?他所咏的这个女子,我是很知道,就在大森里,论起价值来,也不过三等人物罢了。所以文人的一枝笔,也是最无平准的东西,每一桩事,扬之可使升天,抑之就可入地。好像这时你眼睛里的梨云,在你看来,是完全无缺的美女子,其实……”说到这里,何剑尘忍住不说。杨杏园道:“其实怎么样?”何剑尘微笑道:“我不说,说了你一定不高兴。”杨杏园道:“笑话了,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她好也罢,不好也罢,和我什么相干。”何剑尘道:“你真要我说吗?我告诉你罢,她的眉淡而失秀,脸瘦而失润,身小而不苗条,腰木而不婀娜。”杨杏园笑道:“得了,得了,某之不善也不如是之甚。”何剑尘道:“我说怎么样呢,你不是不高兴吗?老弟!我今天要忠告你一句话,这玩笑场中,我们偶然高兴,逢场作戏,走走倒也无妨,若认真和窑姐儿谈起爱情来,那末,你前途的危险,那就无可言喻。说重一点,就是有性命之虞,也不可知。花钱受气,那还是件极小的事。梨云呢,我知道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她的鸨母可是十分厉害。近来因为家庭发生了问题,所以回上海去了一个多月。梨云屋子里的阿毛,就是她的死党,是受了她重托的。明里招呼梨云,暗中实在是监视她,我看那种情形,对你已下戒严令。若是梨云鸨母来了,那格外更加紧一步,保不定三百五百的,和你要求。我们穷措大,哪里有这样的大手笔?你要是不去,她正求之不得。这班鸨母的心肠,固然是要钱,但此还是第二着,第一着就是不许妓女和客人发生真恋恋。你对梨云,这样温存体贴,正犯了她的大忌。她们眼中,只有达官贵人,得罪了你我这样穷文人,不算什么。你要不赶快省悟,烦恼马上就要来了。”
杨杏园被何剑尘一番话,说得默然无语。仔细一想,自己本来向不涉足花柳的人,这回为什么这样迷惑,况且自己收入无多,要是这样闹下去,也非闹亏空不可,迷途未远,赶快回头罢。他这样一想,果然就把梨云抛下,就是她打电话来找,无论是报馆里或会馆里,他叫人回话,总给她一个不在家。这样毅力坚持,也不过一礼拜之久。他忽接着一封本京的挂号信,厚厚的一大包,拆开来一看,一个字没有,只有一条湖色纺绸手绢,一张四寸相片。这相片上的小影,不是他人,正是弃之未久的梨云。他看了这两样东西,未免就转过念头来,心想:“她那种小鸟依人的样子,已经是我见犹怜,加之落花无主,飘泊风尘,用那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例子而论,对她似乎不应这样决绝。况且她对我并没有用过什么手段呢!”再看那张小照,娇小动人,那条手绢,余芳犹在,心想:“她对我尚这样恋爱,我置之不理,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于是把这个问题,搁在心上,整整想了一夜,不能解决,晚上到报馆里去,私私的把这事告诉何剑尘。他笑着说:“你要是禅心已作沾泥絮,就可把这些东西,看作邪魔外道,一概不理,自然心地干净。情如流水,有孔即人。你要是这样解决不下,正是与人以隙了”。他们正在这里谈话,找杨杏园的电话来了。
杨杏园接了话筒一听,好像女人的声音,说是找杨先生说话。杨杏园道:“我就姓杨。”说到这里,那边停了一停,又换了一个女人说话。问道:“你是杨老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