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找了一个仿古精印的宣纸信封,把信套上,写明“复陈李冬青女士”,将日封了,便要叫听差送去。忽然一想,到底不妥。她恭贺我乔迁之喜,那是可以的,我怎样能说她同喜呢?她不深究,也还罢了,深究起来,我这搬家,是她介绍的。
岂不要生许多误会?说俏皮话,说得好,不过引她一笑。说得不好,仔细会伤感情。
如此一层层想去,把刚才一团高兴,完全打消,还自幸没有冒昧送出去。马上把信一把撕了,扔在桌子边字纸篓里。又重新在抽屉里拿出一份信纸信封来,把它放在桌上,自己却走出房间来,在院子里散步,打算想出个办法。在院里绕了几个圈儿,只听见前面的钟,当当敲了九下。他想道:“时候已经不早了,这个时候送信到她家里去,似乎有些不便。今晚上只好算了,到明日早上,亲自去道谢得了。”在院里又走了一圈儿。新搬的屋子,觉得处处都有些不合调,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想。好在报馆里的事,早已预备好了,当晚没有作事,就去安歇。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茶也没喝,便打算到李冬青家去。刚一出门,只见她肋下夹着一个书包,沿着墙荫,望这边走来。杨杏园看见,早是含笑相迎。李冬青走到门口,笑着点了一点头,说道:“早呀。”杨杏园笑道:“我是打算早些起来,专诚拜谢,不想早的还有早的。”李冬青道:“因为和人家补习两点钟功课,不能不起早。”说时,在门口略站了一站,依旧挨着墙走。杨杏园站在阶坡上,不觉走下来。说道:“为什么这样打算盘,车子也不坐?”李冬青道:“我并不是省那几个子的车钱,我想每天借这几趟路,当作柔软运动也是好的。”杨杏园道:“为什么伞也不打呢?”李冬青在前面没有作声,杨杏园跟在后面,看见她把头低了一低,好像是在笑的样子。大家以后都没有说什么,只管走了去,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胡同口上。李冬青一回头问道:“你到哪儿去?”杨杏园这才醒过来,自己并不要到哪里去,不知怎样因话答话,跟到胡同口上来了。一时答不出所以然来,随便将手一指。说道:“到那边去买点东西呢。”李冬青道:“说不定下午过去奉看,回头会罢。”杨杏园也道:“回头会。”自己便向着手指的地方走去。估量着李冬青过胡同去了,才由原路走了回来。回到家里,两只鞋子,沾满了尘土,自己想着,真是没来由,这是为着什么?也不由得笑起来。临分手之时,李冬青虽然约着下午来看他,他知道李冬青不很拜访朋友的,当然是当时随口一句话,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白天依旧出去作事。
到了下午回家,一进门,听差就说道:“有两位客在您房间里等着。”杨杏园心想,这一定是同事听说我搬了家,来看我的新屋子来了。一到里面院子,便笑着喊道:“是哪两位不速之客?”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来。只见李冬青坐在东屋子里书桌边,翻着一本书看。小麟儿在中间屋子沙发椅上跳了出来,说道:“杨先生,我们等了一会子了。”杨杏园大海孟浪,不该乱喊。李冬青倒是不为意,笑着走出来。说道:“本来进来看房子,就要走的,看见桌上的书,翻了几页,就坐下来了。”
杨杏园以为她还是解释不速之客那句话,也说道:“因为听差说是两位客,我想,定是同事的来了呢。”李冬青也十分明白他这句话,是表示刚才一声不速之客,不是有心对自己发的,只有付之一笑。杨杏园看见这种情形,她倒是不会留意,心里才安慰些。便问李冬青道:“这房子怎样?”李冬青笑道:“比蜗庐自然胜过十倍了。别的罢了,就是这廊宽得好,夏天在槐树荫底下,看书闲坐都好。而且这是有风门的,到了秋末冬初;将玻璃风门完全上起,走廊里面,养菊花养梅花,都可以经久不坏。”杨杏园道:“这话果然,不提起来,我也想不到。梅花呢,还早。马上秋天一到,上了风门,在这走廊里搭起架子,摆上百十来盆菊花,那是有意思。
今年我一定多多买些。“李冬青笑道:”养菊花,我主张自己一手栽出,买又差一种风味了。“杨杏园道:”从前进过几天农业学堂,园艺实习这一样,简直是点一个卯儿,都是让学校用的工人代做。如今又丢了这些个年头,越发不成了。“李冬青道:”栽菊花,这也很容易的。我祖传有三十二个歌诀,是艺菊用的,我明天抄一份相送,自己就能动手了。“杨杏园道:”这个日子,菊花秧子,都有很大了,怕不容易种。而且也没有地方买。“李冬青道:”有的是,常在这条胡同里卖花的一个老头子,他就有呢?“杨杏园说道:”我种着试试看,等它开了,我挑几盆好的相送。“李冬青笑道:”我也要种几盆的。到了九十月里,大家的花都开了,不妨比赛比赛。“杨杏园听说,很是高兴,就要李冬青把歌诀抄出来。李冬青笑道:”杨先生,你也有些像无事忙,哪有说做就做的?而且我也不全记得,还要拿出老稿子来抄呢!“杨杏园见李冬青眉飞色舞,很是欢喜的样子,自己也就觉得十分快适。笑道:”现在相隔很近,倒是不忙。倘若我们要是都住在一家,那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