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心想和他计较,事已过去了,说也无益,匆匆的洗了脸,喝了一口茶,便到李家来。到了门口,小麟儿手上拿着一包饼干一路吃着,要走进去。杨杏园便把他喊住,问道:“你母亲起来了吗?”小麟儿道:“早起来了。我姐姐和她说,若是你上午来了,请你在我家吃饭呢。”说着,一跳三跳的跑了进去,口里喊道:“姐姐,那个杨先生来了。”李冬青在玻璃窗子里朝外一望,见杨杏园已经走到院子里,便笑着说道:“请客厅里坐,我就来。”说毕,回转身,对玻璃橱上的镜子,理了一理鬓发,又牵了一牵衣裳襟角,然后走出来。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拿着一张报,坐在正屋里,映着光看社会新闻。李冬青对她母亲道:“妈,那位杨先生来了。”李老太太道:“我不去了,你陪他谈谈罢。”李冬青答应,走到客厅里来。杨杏园本是坐着的,便起身相迎。笑道:“密斯李,起来得真早,你打电话给我,我还没有起来呢。”李冬青道:“那个时候,有七点了,也不算早。因为过去两家的一个街坊,新近搬了,电话机还没有搬走,我在那里看房子,就顺便打了一个电话。”杨杏园道:“那总算早,这很合乎卫生的原则。我猜密斯李是一定早起写大字。”李冬青笑道:“现在不像小时候那样用功了,哪里还能那样勤快?
老实说罢,我是早早起来上菜市买菜去。“杨杏园道:”你们这儿不是有个老妈子吗?何必自己去。“李冬青道:”她买的莱不合我们的意,不如自己去。“杨杏园笑道:”是的,在上海住过家的人,有这种习惯。我觉得人生在世,原不能事事躬亲,但是可以不必假手于人的,倒是自己去办的好,免得不合意。“李冬青笑道:”这一谈,又是什么主义了。其实照习惯说,那倒是可通的,以我上菜市的经验说起来,凡是太太小姐少奶奶去买菜的,大概江苏浙江人最多,广东人次之,安徽人又次之。像两湖的人,就不很多,北方人越发是没有了。就是菜市上卖菜的,他也很能分别什么人爱吃什么菜,决计不会和太太小姐们兜揽卖大葱。“杨杏园道:”密斯李,既然自己爱买菜,一定会做菜,哪天……“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李冬青道:”做是会做两样,不过是没有老师教的,好吃不好吃,就不敢保险。若是不怕尝试,就请在这里吃便饭。“杨杏园道:”好,可以,我猜一定好吃的。胡适之说得有,‘千古成功在尝试’。“李冬青听说,也不由得笑了。便道:”不过我去做菜,可没有人奉陪。我舅舅到对门小庙里去了。这两天他和那个老和尚下围棋,不分昼夜,杀得难解难分,叫小麟儿去请他回来罢。“杨杏园道:”不必不必,方老先生下棋下得正在高兴的时候,请他回来,岂不大煞风景?“李冬青见他如此,也就作为罢论,随便找了一些事情谈话,越说越长,不觉就谈了两个钟头。李冬青道:”这应该饿了吧?我要去做菜了。“杨杏园道:”请便请便,我就在这里坐坐。“
李冬青道:“一个人枯坐,什么意思呢?请到我那一个斗大的书房里去看看。”杨杏园道:“好,瞻仰瞻仰。”李冬青引他到院子里来,便让进东边厢房里去。
这屋子是长方形的,加上又不很高,倒很像是个船舱。屋子里除了一架刺绣外,都是短小的字画,陈设也一大半是陶器。靠北一点,左右四个书架,摆得满满的书。
书架中间,陈设一张条桌,上面只有一方冻石砚台,一个竹刻笔筒和陶器水盂。桌子正对着窗户,窗户上一列摆着十几盆秋海棠,杨杏园道:“虽然很是简单,可是没有一点俗气。不过照我的意思,还该添上几样东西。”李冬青道:“应该添什么呢?”杨杏园指着壁上道:“右边挂了一方刺绣,左边不应该空了,最好挂一张古琴,就是没有弦子,也不要紧。这中间花格扇这儿,可以添两个小方几,一个上面,放一个仿古的铜香炉,倒不必天天烧檀香,偶然烧一两回。烧过之后,那一点余香,很添人的兴趣。一个茶几上,可以放一只干净的花盆,春天种兰花,秋天种白菊,冬天种梅花。夏天没有什么相当的花,改用一个瓷海,养三四只金鱼也好。此外还得陈设一两套画谱,几本字帖,也就够了。”李冬青笑道:“难为你,替我想的周到。其实我除了预备功课和查书之外,这间屋子,是不很坐的,看书也是在自己屋里看,来了女宾,也是在自己屋里谈话,我就懒得办陈设了。”杨杏园看着书架子上的书,倒也中西参半。随手翻了一两本,站着看。李冬青道:“这里有点书可看,就请你宽坐一会儿,我不陪了。”说着,她自去了。
杨杏园拿了一本《李义山诗集》,放在桌上,看了几页。因坐的地方,便是三个抽屉,不觉垂手将右边一个抽屉打开,杨杏园信手一翻,朱丝格纸里面,翻出了一个纸订本子,上面写了“秋心集”三个字。底下写了“冬青闲课”四个字。杨杏园知道,这一定是李冬青的文稿,便拿了出来,摊在桌上看。那上面全是近体诗,和词的小令,并没有什么长篇大著,第一行,便记年月,大概这个本子,仿人家诗集的办法,也是分时代的。杨杏园因为要看她最近的作品,却从后面倒往前翻。最后的一页白纸,只写了一大半。这页最前面,却是一阕词。那词道:风前习习帘波碎,鹦鹅呼茶,惊起南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