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说笑一阵,将点心吃完,就预备下山。华伯平因为杨次长的关系,厨子听差,一齐赏了十块钱。听差就欢天喜地的,雇轿子,替杨杏园背着一大包杏子,亲送他们下山。昨天来的汽车,本来在山下等着,三个人依旧一车进城。杨杏园巴巴的还把那一包杏子,移到车里来。吴碧波道:“你不是不爱吃水果的吗?还带这多杏子回去作什么?”杨杏园道:“这杏子很好吃,带回去留着慢慢解渴罢。”路上吴碧波拿了一个吃,杨杏园都不很舍得,笑道:“这东西在山上不值什么,一入北京城,就是山珍,很可贵了。”吴碧波道:“你太吝啬了,既然如此,我和伯平开一开量,索兴大吃特吃。”杨杏园听说,只好笑着不作声。汽车进了城,先送杨杏园回家,他们也没有下车,就走了。
杨杏园亲自提了一包杏子进家,交给长班胡二,马上写了一封信,叫他一并送到李冬青家里去。胡二拿着东西走出院子去了,又叫他回来,对他说道:“你在那里等一等,若是有回信,你带回来。”胡二道:“那末,我就说等回信得了。”杨杏园想了一想,说道:“不必说罢,你等一等得了。”胡二笑道:“先生,不说要回信,怎样好在人家那里等呢?再不然,我就说请给一个回片罢,要是有回信,他们自然拿出来了。”杨杏园道:“这又是什么生地方,要什么回片呢?反觉得不好了,你反正在那里等一会儿得了。”胡二心想,这可是一趟辣手差事,又不便一定和杨杏园怎样硬顶,只得答应着去了。去了两个钟点,胡二还没见回来,杨杏园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也明知道,等人易久,就这样想着,来去有这样远,而且他总要在那里等一会儿,大概不能就回来,也就不去管他。自己便去编报馆里的稿子。又过了两个钟头,胡二还不见回来。杨杏园想道:这就是他实在回来晏了,不能说是心理作用了。自己心里一狐疑,连编稿子,都没有心思,便丢了笔,背着手在院子里走。一直等到快上灯了,依旧不见胡二的影子。胡二请的伙计正提了一壶开水,走了进来,杨杏园问道:“今天没有别人叫胡二去做事吗?”伙计道:“没有,又喝醉了,他正睡在门房里哩。”杨杏园对于底下人,向来是宽厚的,这时候也忍不住了,顿脚骂道:“这东西真误我的事,可恶!可恶!”伙计道:“您啦,什么事?”杨杏园道:“有一封信,上午我就叫他送出去,你看,到这时候,还在家里睡觉。”伙计道:“你说的那一封信啦,他早就送去,又回来了。”杨杏园道:“回信呢?”伙计道:“他一回来,喝得说话就有些团舌头,走进门房,就睡了。”杨杏园道:“你去问问他看,有回信没有?”伙计答应去了。一会,拿着一封信进来,杨杏园本来一肚气,要骂胡二一顿。接了信在手,就先走进房去,点上灯,然后拆开信来看,那信道:来书并鲜杏百颗,均已拜领,谢谢。青系无出息人,近又中暑小病,赏荷之约,恐不克去。得暇,请明午至敝庐一谈,当煮茗相候耳。
青白杨杏园将信看了两遍,自己提笔在信封后面,写了两个数目字,放进抽屉里纸盒子内,静坐默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一抬头,只见胡二站在灯光影下,忽然请一个安下去。说道:“这回误了事,真是该死。本来也就不敢喝酒,因为那位李小姐赏了我大半瓶酒,两碗菜,叫我在门房里喝,我敞着量一喝,就醉了。回来的时候,昏天黑地,就忘了送信进来。”杨杏园本来很气,见他这样一说,也有所以醉的道理,怒气就全消了。只骂一句道:“有酒就要喝醉的吗?”胡二见杨杏园并没有发气的样子,便放宽了心,说道:“那李小姐还赏了一块钱。”杨杏园道:“这怎样好收人家的?东西也不值一块钱。”胡二道:“您啦,就不能这样说。送礼的脚力钱,本来就看主人的面子。这是凭着咱们交情给赏钱,哪管东西多少呀。”杨杏园笑骂道:“你一辈子也不会说话。去罢!”胡二答应几个“是”,自去了。
杨杏园因为游山回来,本来有些心神不定,这时只听见隔壁院子里,人声闹成一片,越发文思紊乱,不能做稿子。只得停了笔,端着一个茶杯子,坐在窗户下出神。偏是外面院子里那种声浪,由远而近,已经叫到这院子里来。望窗子外一看,却是徐二先生进来了,后面又跟着两三个人。他叫道:“杏园杏园,我照顾你一种买卖。”说时,一脚踏进中间屋子,其余那几个人,也一拥而人。杨杏园怕他再闯进里边屋子来,便迎了出去,请他们坐下。徐二先生不坐下去、手上掏出一张稿子,交给杨杏园,说道:“好消息,好消息,送你登去、”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只见有几个酒杯那大的字,是“皖人欢迎皖贤陈公定国长皖之热狂”,这几个字,算是一篇新闻的大题目,旁边密密层层,圈了许多大圈。大题目之后,排列着四五行小题目,什么“陈公治皖之八大方针”了,“陈公人府之五大条陈”了,“明日全体旅京人士之盛会”了,像这样如火如茶的话,总有一二十句。杨杏园不和他们纠缠,决定主意,便说道:“这事不归我管,你还不知吗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疑。最好你们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们转送到报馆,那就有人登了。况且你给我,不过是一家报馆登,若是送到通信社发出去,家家都有了。”徐二先生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就怕人家不肯登啦。”和他同来的人中,有一位高奉鸾,专干欢迎会这些事的。便道:“使得,使得。一个省长的新闻,人家怎么不登?况且陈公又不是默默无闻的人,何至于无人光顾。”杨杏园道:“高先生说的话不错,你们还是那样办好。”徐二先生听说,也无所可否,却把杨杏园拉到里面屋子里来,闭着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边,轻轻说道:“明天开欢迎会,你何不也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陈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个谘议。听说你和他认识,你和他说话的时候,千万务要把我拉在一处,等我和他多说几句话。只要他脑筋里面有了我这样一个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个事。”说毕,和杨杏园作了几个揖。杨杏园道:“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并不认得他,我怎么去和他说话?”徐二先生道:“不能吧?今年春天,定老请春饮,我看见你屋子里,还有一封请帖呢。”杨杏园笑道:“是有这一回事,你好记性。但是这种请春饮的玩意,无非是联络同乡感情的,和同乡团拜差不多,并不是要彼此有交情才下帖子的。”徐二先生一拍手道:“那还说什么呢,有这样的交情就好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得到这一封请帖,就有相当活动的资格了。”杨杏园道:“你这是欺人之谈了。我常听见你说,你常常和一班同乡大老,在一处饮酒赋诗,何以独不认识陈定老?”徐二先生道:“你有所不知,大老里面,只有定老一个人抱定和国家做一番事业的心事。其余啸嗷风月,都是得过且过的人,一点进取的念头都没有,所以他们和定老是两路的人物,饮酒赋诗不带定老在内。定老既然不很和他们往来,我就也没机会认识了。”杨杏园道:“原来如此。你何不叫大老们写一封荐信给陈定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说话,那不要胜过百倍吗?”徐二先生道:“这倒使得,但是在我一方面,却不妨双管齐下,还是请你帮我一点忙。我再请你吃小馆子。”杨杏园道:“你是知道的,这种什么欢迎会,我从来没有到过。我若是去,当然可以和你引见引见。”徐二先生道:“嘿!你还打算不去吗?你真是个傻子,现成的机会,把它失落了,以后可不容易得着。”杨杏园道:“我原没有算定,也许明天去。”
徐二先生热心极了,把他引到外边屋子里来,和那同来的人,一块儿劝他,务必要去,最好是在会场上,能演说一回,那定老就更注意了。杨杏园真也没有他的法,说道:“你说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会。老干新闻记者,有什么意思。干一辈子,还是苦死了。跟着定老出去一趟,捞一笔是一笔,要抵当新闻记者苦几年哩。”徐二先生拍着手笑道:“好哇,你想开了。”杨杏园道:“外面院子里,像来了许多人,我去看看。”说时,借着机会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来,杨杏园见他们出来了,便在外院子里,踱来踱去。只见大厅上围着七八个人,突然有一个嚷了起来。说道:“今天……我们代表旅京全体同乡,欢迎新任陈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