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伯平丢了地图,抢着过来,口里“啊唷”一声,便拿着杨杏园的手摇个不住。杨杏园和他是久别的朋友,见了面之后,少不得有一番畅谈,可是问了一个什么时候动身的,和到京时的情形,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偶然谈到别后一两桩事情。坐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旧竹布长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纸面的大纸摺,递给华伯平。说道:“马上要开饭了。您哪!预备些什么菜?”说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地。华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馆,这样客气。刚才我在火车上,问过了的,优等房间,一块五毛钱一天,连饭在内。怎么着,还让客人点菜呢?一面想时,一面打开那招子,只见上面鸡鸭鱼肉,冷热荤菜,居然样样都有,下面糊里湖涂,画着码子,也有价钱。又一想道:这是预备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见我来了客,所以送了菜单子来。便说道:“我也不懂你们北方的菜,你和我来一客饭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末,来一个鱼?另外来一个炒鸡子?豌豆肉丝汤?还来个……”杨杏园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
我在家里吃了饭,你只预备这位华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末,来一个鱼?“
杨杏园道:“不要那些。你来一个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汤,就得。”说毕,将手对茶房一挥,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对华伯平道:“不是我在这里,不定这餐饭,你要给他敲去两三块。”华伯平道:“奇了,这饭他和我说明的,连房钱在内,怎么另外要敲我的?”杨杏园笑道:“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话,冤你。所谓饭,就是白米饭,菜并不在内啊。再说这家若是纯粹北京式旅馆,你就赶快搬的好,他除了赁这间屋子给你而外,茶水电灯,都得另外算钱。”华伯平道:“啊呀!我哪里知道?难怪他劝我吃鸡吃鱼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华伯平道:“既然这旅馆这样不方便,你和我想个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为我要在那方面办事。”
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块钱一间的房子,倒要吃两块钱一天的饭呢?你是吃不惯苦的,而且为和朋友往来,也要有个地方坐坐。你不必问,我明天一准和你办好。”华伯平自然是欢喜。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天已经黑了,茶房送进饭来。杨杏园道:“你初到,大概还有许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这就先进城,和你去找旅馆。”说着,杨杏园就出了三阳旅馆,到西城的蓝桥饭店来。
因为这家饭店颇有点规模而且还便宜,杨杏园的朋友,在这饭店里住的很多,由他介绍过去,房钱可以格外公道点,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间没有。谁知他一进门,茶房早笑着点头道:“您刚来,他们早到了。全在十七号。”杨杏园摸不着头脑,鼻子里哼着答应了一声。便问道:“都有谁来了?”茶房道:“张八爷,李四爷,还有王三爷,全来了。”杨杏园这才明白了。原来他的朋友张达词,是一个有钱的闲员,终年无事,只在外头玩,他另外有一班吃喝嫖赌的朋友,在蓝桥饭店组织了一个小俱乐部,随便集合。今天大概又是集合的日子,在这里赌钱了。杨杏园走进十七号房间,只见围了一桌子的人,在那里打扑克。另外还有三个年轻的女客,在一块儿说笑。内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蓝印度绸的裙子,上面绿哔叽夹袄。雪白的脸,连脖子上都擦的是粉。烫着的头发,高高蓬起,打了一条辫子,戴着一朵很大的大红绸结子。鼻梁上,架着一方玳瑁框眼镜,眼球在里面直转。时髦极了。杨杏园想道:“奇怪,他们这群人里面,哪里来的这时髦女子?”这时,桌上的人,回头都看见了他。张达词连忙嚷道:“难得!难得!怎么杨先生今天也有工夫来玩?”杨杏园道:“就不许我玩吗!”此外桌上赌钱的李公耳,王眠石是两位大学生,也是杨杏园所认识的,都忙着打招呼。张达词道:“杏园兄,加入加入。”
杨杏园这时已走到桌子边,看他们桌上的场面。张达词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又把这女子的手,也一把拖了过来,将两个人的手都握在一处。口里笑着说道:“叫你们认识认识。”杨杏园出其不意,倒不好说什么。那女子操着纯粹京腔,却笑着先问道:“您贵姓?”杨杏园一看那样子,早已瞧了八分账,便笑着说道:“我姓杨。你呢?”那女子笑了一笑,然后才说道:“姓刘”。杨杏园目视张达词,含着微笑。张达词道:“你别笑,和我没关系。我和她是一对儿。”说时,伸出手去,将站在身边那个姨太太装束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妇人道:“小张,你不怕小桂枝儿吃醋吗?我是不在乎,一对儿就一对儿,怕什么?”张达词伸出一个大拇指,对那姨太太道:“小吴儿!好的。”另外有个女的,穿着蓝色旧湖绉的夹袄,黑羽毛裙子,脸上擦了一片胭脂,倒像一个良家妇人,拿着一条手绢,捂着嘴笑。这时王眠石走了过来,扯着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上,将头就到他肩膀上,用手掩着半边嘴,对着他的耳朵说道:“这三个你瞧怎么样?那个穿蓝衣服的,还是新出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