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去教书,无意中和何太太谈话,由杨杏园还书的事,谈到杨杏园的为人。何太太就说:“这个人,倒是多情的人,去年冬天,还为着一个女朋友死了,发了几天疯,几乎死了。”李冬青道:“这个女朋友,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了。”何太太道:“哪里是有学问的人,是个可怜虫罢了。”说到这里,就把杨杏园和梨云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笑道:“据剑尘告诉我,这人的疯病,还没有尽除,他书桌上供着梨云的一张六寸半身相片,常常对着相片念诗,对着相片说话。有时候出了新鲜的花,和新鲜的果子,一定要先买来,供在相片面前。偏偏还有一个剑尘,说他这事做得真对,十分赞成。”李冬青道:“这人总算一个不忘旧的,倒不是疯,不过看不透世情罢了。”何太太笑道:“据李先生说,要怎样才算看得透世情呢?”李冬青道:“这倒难说,总而言之,世上一切事情,都把它当做假的,就看透了。”何太太笑道:“这话我越发不明白了。譬[pì]方说,我和李先生总算说得来,难道也要当做假的吗?”李冬青道:“自然是假的。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连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何太太道:“李先生这个话,我听了,就糊涂死了。怎样自己的身子,也是假的呢?”李冬青笑道:“我问你一句话,我是谁?”何太太道:“你是李先生啊。”李冬青笑道:“胡说!不是那样讲。我问‘我’字是指着谁说话?”何太太笑道:“你难道是个疯子,‘我’字指谁说话呢?
我就是我呵!“李冬青道:”不对!不对!世上绝没有‘我’。因为‘我’生出来,不是‘我’做主,‘我’死了也不是‘我’做主,怎样会有一个‘我’?从前没有‘我’这个‘我’,将来也没有‘我’这个‘我’,就算现在有一个‘我’,‘我’又老留不住,哪里能算‘我’呢?“何太太听了,偏着头想了半天,摇摇头道:”我就不懂我怎样不是我?“李冬青笑道:”傻孩子,你不要问了,你决问不懂的,你再读几年书或者也就明白了。“李冬青虽然这样说,何太太依旧不放心,还是低着头想了半天,她那一副耳坠子,被她摇得一直摆到脸上,笑道:”这是怪话,是没有道理的。“李冬青笑道:”怪话就怪话吧!不要提了。我问你,那杨杏园住在什么地方?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样得到我这本书的。“何太太因李冬青问,就把杨杏园的地址,告诉她了。李冬青听了,放在心里,也就没有再说第二句。
回到家里,把杨杏园的诗稿,拣出来重新看了一看,恍然大悟,原来这诗和词,都是为那个梨云而作的。那么,是错怪人家了。不过他夹在书里,或者是一时忘记了,所以没有捡出去,将来他记起来了,言情的诗却在这里,算一回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就把三张稿子,放在一个信封里,写了地址,寄给杨杏园。杨杏园接得这封信,打开来一看,却是自己三张稿子,里面并没有信,看看封面上,只写了“李缄”两个字。想了一想,记起来了,“这三张稿子,是夹在《花间集》里面的,那天剑尘把书拿走,我就没有想到。咳!这是什么话?我把这样的诗,送给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看,这算一回什么事呢?那天我填词的时候,那一阕《生查子》,我记得是写好了,就扔在桌上的,后来随便夹在一本书里,怎样也传到那里去了呢?这位李女士看见这几首诗,似乎可以一笑置之,何必这样认真,还要寄回来给我呢?就是寄给我,似乎也应该写一封信,何以一个字没写,模模糊糊的只把几张稿子寄回来呢?这样想来,也不知道她是好意,或是恶意。若照自己看来,这样哀艳的文字,除了送给有关系的人,是不许送给第三者的。我无缘无故的,送书还人家,却夹了这三张稿子,这不是存心和人开玩笑吗?”越想越是自己不对,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剑生是好朋友,这书又是何剑尘拿去的,只怕连何剑尘她也要怪起来呢!若果她怪下何剑尘来,何太太必然知道,我何不去探听探听。主意打定,便到何剑尘家里来。
偏是事不凑巧,何剑尘夫妻两个都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