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眯着眼睛,对何剑尘一笑。何剑尘只装不知道,躺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卷,也微微对陈家里一笑。陈家里又道:“真话归真话,说笑归说笑。何老爷你何不作个好事,把花君讨了去。我的话,是好说,她也是千肯万肯的。”何剑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勉强笑着说道:“我没有这样的福气。”陈家里道:“何老爷你这话,是倒转来说罢?不瞒你说,阿囡痴心妄想,早已有这个高攀的意思。我就笑她不知进退,心想人家也不过三十岁,就是太太死了,怕少了干金小姐续弦,哪里会到堂子里来娶人。”说着掉头一问阿根道:“我格句闲话阿对?”何剑尘想道:“这老家伙今天一再讨我的口气,什么道理,难道花君已和她开正式谈判了吗?管他呢,我也来试她一论罢。”便笑道:“好极了,那末,我预备一万块钱来办这桩喜事罢。”陈家里似笑非笑的说道:“一万呢,那是要不了,我也不想在阿囡身上发财,只要把亏空洗干净就行了。”说到这里,把脸一板,正工经经的和何剑尘说道:“规规矩矩的话,多也不要,我们只有三千来块钱的债,何老爷你拿出三干五百块来,人就是你的了。从前有位客人,他也出过这个数目,想讨老五去做二房,我是一个字也没回答他。何老爷讨她去做正太太,一夫一妻,她是一生的好出路,我就不能不在钱上看破一点了。何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当自己肚皮里出来的,一样看待,只要能跟着你何老爷去,我心里就十分安心,什么事,都可以将就的。”何剑尘在那里抽烟卷,耳朵里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把一句一个字,都称了一下子,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听完了,仍就笑嘻嘻的道:“你这话,我也很相信。不过我本人,根本上就没有拿出两三千块的本事,那又怎样办呢?”阿根把嘴一撇,接嘴说道:“又没有谁问你老爷借钱,何必说这些话呢!”陈家里见何剑尘说话,丝毫不着边际,也不能逼着老望前提,随便就扯着说了一些别的话。不到一个钟头,花君回来了,何剑尘仍旧和往常一样,谈谈说说,坐了一会就走了。陈家里回转身来,便对阿根道:“你看这个人口风多么紧,哼!人在我手里,看你用什么法子搬了去。大家都放明白点!要吃里执外,教她看老娘的手段。”一个人便啰啰嗦嗦,说了一大篇。阿根一心听陈家里说话,一不留心靠在桌子边,衣裳拖下一个茶杯来,掉在地下打破了。陈家里道:“阿根,你也爱上了哪个热客,商量着和我来捣乱吗?”
阿根不敢做声,把地下的碎碗捡起来,送出房外去了。花君偷眼一看陈家里,只见她把脸板得鼓皮也似的紧,眼角上都含有一种杀气,吓得低了头坐在一边,正不知道怎么好,心里急得很。也是合该有救,接上就来了两帮客,只这么一混,就到一点多钟了。陈家里发气的机会已过,也就自回小房子里去了。从此以后,陈家里和花君,一天决裂似一天,何剑尘去了两回,听些冷言冷语,受饱了气回来。
几日一转,又是一个星期。这天下午,杨杏园和胡三老谈得高兴,买了两斤黄酒,一大盘子烧牛肉,半斤花生,在中间屋子里吃花生喝酒。胡三老喝得酩酊大醉,走进杨杏园屋子里去,一歪身躺在睡榻上。杨杏园教长班把屋子拾落好了,泡了一壶龙井茶,打开门,坐在门口看树上的落叶。只见那树上半黄半绿的叶儿,一阵一阵的,被风吹着打在白粉墙上,落在墙脚边,刚刚要落地,起一阵旋风,把已经落在地上的叶儿,趁势都带着卷了起来,又吹起来两三尺高,就在院子里打了一个胡旋,由东往西,它们竟不约而同的,一齐落了下去,堆在一个廊檐下的犄角上。一阵过去,又是一阵。杨杏园看得呆了,猛抬头,只见何剑尘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杨杏园笑道:“什么事这样急?莫不是喜音动了。”何剑尘道:“人家忙得厉害,不要说趣话罢。”说着,对杨杏园拱拱手道:“我有两桩事奉托:其一,我今天马上就要到天津去,报馆里的事,要偏劳偏劳。其二,你在邮政局所存的那笔款子,就请你明天取出来。”杨杏园道:“如何?可不是喜音动了吗?现在消息怎样,我愿闻其详。”何剑尘道:“话长哩!等我天津回来,慢慢的告诉你罢。”杨杏园道:“不行,必须你把喜事的程度,办到什么样子告诉我,我才和你帮忙。不然,我就不管,免得白费心。”何剑尘道:“告诉你也未尝不可,不过这话太长,你又是一个最喜欢搜根究底的人,我实在怕和你说的。简单的说,花君已下了捐,住在小房子里了,她现在是等我筹款子赎身。”杨杏园道:“什么?已退捐了么?这是哪一天的事?”何剑生道:“是昨天的事,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杨杏园道:“她那位陈家里,也不让于梨云的无锡老三。她怎样能轻轻易易的让花君下了捐?”
何剑尘道:“你哪里知道,这一个星期之中,明闹暗吵,也不知闹有多少场。到了前天,花君索性托病不见客,陈家里气不过,就把她叫到小房子里去,不问三七二十一,又骂又打,重重的警戒了她一番。花君也不哭,也不闹,忍痛受了一顿苦,回到班子里去,不声不响,泡了四盒火柴头,打算喝下去。却被阿根看见,把它抢下来了。回头陈家里来了,龟鸨聚在一处商量,说是你管得了她的人,管不了她的心。只要姓何的出几个钱,你就让她走罢,要不然,这样天天闹下去,生意是没有望的。设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人财两空?陈家里仔细一想,实在没有法子,只得把她带回小房子里去亲自看着她,对她说好说歹,说:”我并不是不让你从良,只望你多帮我两年忙,把亏空弄干净了,再让你走。现在你要从良去做太太,是你一生一世的好事,我也不能为我误你一生。只是你轻轻快快一走,丢下我,好比铁匠围裙,浑身都是火眼,怎样得了?我这几年,也没有待错你,你跟着人走了,就不替我想想吗?况巳我这亏空,总也是为你累下来的。你既然要走,也应该替我想想法子呀。阿囡呀!我总把你当亲生的儿女一样看待,你跟人去做太太,日子是望上长的,我求你,就只这一回了。你真狠心教债主逼死我吗?就不问我吗?‘说到这里抹着鼻涕就哭起来。“杨杏园道:”你何以知道这样详细?“何剑尘道:”这都是阿根来告诉我的。花君到底心软,被她一哭,心就哭软了。就叫阿根来把我请了去,商量这件事。说来说去,至少还要预备八百块钱。在北京是决计筹不出来的,我只好亲自到天津去跑一趟,顺便把几件钻石,就在那里卖出去。“杨杏园道:”花君当真把钻石送给你吗?“何剑尘道:”这个岂能假的。“说着便在身上掏出一个白银小豆蔻匣子来。打开匣子,里面有两只戒指上面的钻石,都有豌豆来大,另外一副耳圈,上面也嵌着一副小些的钻石。何剑尘便一样一样拿给杨杏园看,微微笑着说道:”如何?“杨杏园不料花君居然有这些积蓄,还能完全交给何剑尘,真料不到的事。又是羡慕又是佩服,说道:”这四件东西,何止值一千二三百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