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说,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土司儿子的双眼红肿起来,一点光就让他感到钢针锥刺似的痛苦。
专攻医术的门巴喇嘛说是被雪光刺伤了。他燃了柏枝和一些草药,用呛人的烟子熏我,叫人觉得他是在替那些画眉报仇。喇嘛又把药王菩萨像请来挂在床前。不一会儿,大喊大叫的我就安静下来。
醒来时,门巴喇嘛取来一碗净水。关上窗子后,他叫我睁开眼睛看看碗里有什么东西。
我看见夜空中星星一样的光芒。光是从水中升起的气泡上放射出来的。再看就看到碗底下躺着些饱满的麦粒。麦子从芽口上吐出一个又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看了一会儿,我感到眼睛清凉多了。
门巴喇嘛磕头谢过药王菩萨,收拾起一应道具回经堂为我念经祈祷。我小睡了一会儿,又给门口咚咚的磕头声惊醒了。另是索郎泽郎的母亲跪在太太面前,请求放了她苦命的儿子。母亲问我:“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真的看见了吗?”
“真的看见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土司太大说:“把吊着的小杂种放下来,赏他二十皮鞭!”一个母亲对另于个做母亲的道了谢,下楼去了;她嘤嘤的哭声叫人疑心已经到了夏天,一群群蜜蜂在花间盘旋。
啊,还是趁我不能四处走动时来说说我们的骨头吧。
在我们信奉的教法所在的地方,骨头被叫做种姓。释迎牟尼就出身于一个高贵的种姓。那里是印度--白衣之邦。而在我们权力所在的地方,中国--黑衣之邦,骨头被看成和门坎有关的一种东西。那个不容易翻译确切的词大概是指把门开在高处还是低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土司家的门是该开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我的母亲是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她到了麦其家后却非常在乎这些东西。她总是想用一大堆这种东西塞满傻瓜儿子的脑袋。
我问她:“门开得那么高,难道我们能从云端里出入吗?""
她只好苦笑。
“那我们不是土司而是神仙了。”
她的傻瓜儿子这样对她说。她很失望地苦笑,并做出一副要我感到内疚的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麦其土司的官寨的确很高。七层楼面加上房顶,再加上一层地牢有二十丈高。里面众多的房间和众多的门用楼梯和走廊连接,纷繁复杂犹如世事和人心。官寨占据着形胜之地,在两条小河交汇处一道龙脉的顶端,俯视着下面河滩上的几十座石头寨子。
寨子里住的人家叫做“科巴“。这几十户人家是一种骨头,一种“辖日“。种地之外,还随时听从土司的召唤,到官寨里来干各种杂活儿,在我家东西三百六十里,南北四百一十里的地盘,三百多个寨子,两千多户的辖地上担任信差。科巴们的谚语说:火烧屁股是土司信上的鸡毛。官寨上召唤送信的锣声一响,哪怕你亲娘正在咽气你也得立马上路。
顺着河谷远望,就可以看到那些河谷和山间一个又一个寨子.他们依靠耕种和畜牧为生。每个寨子都有一个级别不同的头人。头人们统辖寨子,我们土司家再节制头人。那些头人节制的人就称之为百姓。这是一个人数众多的阶层。这又是一种骨头的人。这个阶层的人有可能升迁,使自己的骨头因为贵族的血液充溢而变得沉重。但更大的可能是堕落,而且一旦堕落就难以翻身了。因为土司喜欢更多自由的百姓变成没有自由的家奴。家奴是牲口,可以任意买卖任意驱使。而且,要使自由人不断地变成奴隶那也十分简单,只要针对人类容易犯下的错误订立一些规矩就可以了。这比那些有经验的猎人设下的陷阱还要十拿九稳。
索郎泽郎的母亲就是这样。
她本来是一个百姓的女儿,那么她非常自然地就是一个百姓了。作为百姓,土司只能通过头人向她索贡支差。结果,她却不等成婚就和男人有了孩子,因此触犯有关私生子的律条而使自己与儿子一道成了没有自由的家奴。
后来有写书的人说,土司们没有法律。是的,我们并不把这一切写在纸上,但它是一种规矩,不用书写也是铭心刻骨的。而且比如今许多写在纸上的东西还有效力。我问:难道不是这样吗?从时间很深远的地方传来了十分肯定的声音,隆隆地说,是这样,是这样。
总而言之,我们在那个时代订出的规矩是叫人向下而不是叫人向上的。骨头沉重高贵的人是制作这种规范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