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明逊和王琦瑶还保持着稀疏却不间断的来往。似乎是孩子的问题已经解决,就没什么理由不来往了。不过,原先的爱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释淡了。他们坐在一起,不再有冲动,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习惯使然。总之,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却是桥归桥,路归路。所以,当王琦瑶听说康明逊在与人约会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太大的难过,至多调侃他几句,康明逊也看出她的木认真和不在意。因为来去自由,他便也不急于找机会离开,而是从容行事,相当的挑剔。因此,虽然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约会,却始终没有一个是明确了关系的,到了后来,连约会也疏落了下来。如今,他们两人之间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热烈,但却是很稳定,甚至称得上牢固的一对。倘若不是有个孩子在中间梗着,康明逊还会来得更勤一些。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许多回忆都因她而起,打搅了他的平静。当孩子会说话的时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这称呼会吓他一跳。他看着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随时会追着他讨债,又惶恐又有点厌恶。王琦瑶看出这些,于是当他上门时,她总是把孩子打发到邻人家或者弄堂里去玩,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蒋丽莉也使康明逊不安。他初次看见她,还以为是派出所的户籍警,穿一身蓝咋叽制服,晃晃荡荡的裤腿底下,是一双乱糟糟的中学生样式的丁字猪皮鞋。她说出话来也叫他一吃惊,有一半是报纸上的话。他其实早从王琦瑶处听过蒋丽莉这个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却和眼前情景对不上号,不知哪是虚哪是实。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来,便绕开这两种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影响不了他们什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王琦瑶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里,那盒金条,她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了钱,她却一分没用,因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子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虽然差点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安慰。当王琦瑶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着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机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多次的重复淹没了。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层,知道是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雕花的木盒了。而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这样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子过到底。这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是有着一股坚韧。这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梅雨季节。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长。那一点煨汤或是煎药的小火,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坚韧还是节省的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