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萨沙到王琦瑶处去,两人都平静了下来。萨沙说,他可以再找一个女医生,王琦瑶说男医生就男医生吧,到了这个地步,还管医生是男是女吗?两人就都笑了,还有些辛酸。再约定好日子,又一次去那医院。这一回去是叫了三轮车,萨沙坐一辆,王琦瑶坐一辆。还是那位医生,不过是在门诊部里了。他好像已经忘了王琦瑶,将先前的问题再问一遍,就让她去小便。王琦瑶出了门诊室,见萨沙跟在身后,便笑着说:你真怕我不认路啊!萨沙也笑了,却并不回门诊室,而是站在门口等。门前来往的都是女人,怀孕或不怀孕的。大约是因王琦瑶的关系,他觉着这一个个的女人,都有着没奈何的难处,又是百般地不能说,不由的心情忧郁。过了一会儿,王琦瑶回来了,自己进了门诊室,一会儿又出来,说是去化验间,再让他等着。王琦瑶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已是决心接受一切的样子。事情很顺利地进行,手术的日子也最后定下了。走出医院,天已正午,王琦瑶提议在外面吃午饭,萨沙也同意,两人对徐家汇这地方都不熟,漫无目标地走了一阵,看见了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矗立在蓝天之下,心里便有一阵肃穆。再走了一阵,终于看见一个饭店,推门进去了。
一坐下,萨沙就说由他请客。王琦瑶说怎么是他请呢?当然是她请了。萨沙看她一眼,问为什么是她请,明明他请才对。王琦瑶暗暗一惊,差点地露出破绽,是有些大意了。就不再与他争,心想萨沙也不定拿得出钱,等会儿再说吧。两人点了菜,说了会地闲话,萨沙忽然冒出一句:做这种手术痛不痛?王琦瑶怔了怔,说她也并不知道,想来总不会比生孩子难。萨沙就又问:那么比拔牙齿呢?王琦瑶笑了,说怎么好比呢?她体会到萨沙的担忧,心中有几分感动,也有几分感激,却不好流露,只得嘲笑着:这又不是一颗牙齿。这时,菜来了,两人就开始吃饭。萨沙说:我吃来吃去,觉着最好吃的还是王琦瑶烧的菜。王琦瑶笑他嘴甜,萨沙却很正经,说他决不是恭维,王琦瑶的菜好吃,决不是因了珍奇异味,而是因了它的家常,它是那种居家过日子的菜,每日三餐,怎样循环往复都吃不厌的。王琦瑶就说:谁家的菜不是居家过日子的菜,还能是打家劫舍的菜?萨沙道:王琦瑶,你这“打家劫舍”几个字说得太对了,说出来怕你不相信,像我这样的人,从来就是过着打家劫舍似的生活。王琦瑶说:我当然不相信。萨沙不理她,兀自说下去:我是个没有家的人,你看我从早到晚地奔来忙去,有几百个要去的地方似的,其实就是因为没有家,我总是心不定,哪里都坐不长,坐在哪里都是火燎屁股,一会儿就站起要走的。王琦瑶说:不是有奶奶的家吗?萨沙有些凄凉地摇了一下头,没回答。王琦瑶心里同情,却没法安慰,两人沉默了一时。吃完饭,要结账了,王琦瑶做出理所当然的样子,掏出钱来,不料萨沙勃然大怒,说王崎瑶你这不是小看我吗?萨沙虽然不发财,可也不至于请女人的钱都没有。王琦瑶窘得脸都红了,呼啸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本是我的事情。这话说得相当危险,眼睛里全是认账的表情。萨沙按住她拿钱的手,脸上忽有种温柔,他轻声说:这是男人的事情。王琦瑶没再与他争。等叫来招待付了钱,两人出了酒楼,一路没说话,都在往肚里吞着眼泪。
临到手术这天,忽又有事。萨沙的姨母从苏联来访问,要他去北京见面。萨沙说等他回来再去手术,反正没几天的。王琦瑶却说不要紧,他尽管去,她自己到医院好了,又不是什么开膛破腹的大手术,就好比是拔一颗牙齿,她开了句玩笑。萨沙不依,无论她怎么说行也是不行。后来王崎瑶骗他,说让她母亲陪她去。他虽是不信王琦瑶会让母亲陪去,可见她执意要去,也只有装作相信了。走之前,他硬是给王琦瑶十块钱,让她买营养品。王琦瑶先是收下,然后悄悄塞进他口袋二十元。听他下了楼梯,脚步声在后门口响起,又渐渐远去。有一阵子发呆,坐在那里,什么也不想。暮色漫进窗户,像烟一般罩住了王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