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条崎岖漫长的成都路上,淮海路与长乐路之间的一段,沿街有一扇小门,虽是常开着,却无人会注意。一是因它小,再是因那里头的暗。假如无意地在门口滞留一时,便可嗅见一股呛鼻的异味。这异味中说得出名堂的是一股皮硝的气息,而那说不出所以然的,其实就是结核病菌的气息。这门里黑洞洞的,没有后窗,前窗也叫一块早已变色的花布挡着,透进暖脆的光线。倘若开了灯,便可看见那房间小得不能再小,堆着旧皮鞋或者皮鞋的部件。中间坐着的修鞋匠,就是张永红的父亲。迎着门,是一道窄而陡的楼梯,没有扶手的,直上二楼。说是二楼,实在只是个阁楼,只那最中间的屋脊下方,才可直起身子。这一个阁楼上躺着两个病人,一是张永红的母亲,二是张永红的大姐。她们患的均是肺结核。倘若张永红也去医院检查,或就又是一个结核病患者。她的肤色白得出奇,几乎透明了,到了午后两三点,且浮出红晕,真是艳若桃花。因从小就没什么吃的,将胃口压抑住了,所以她厌食得厉害,每顿只吃猫食样的一口,还特别对鱼肉反胃。她身上的新衣服都是靠自己挣来的:她替人家拆纱头,还接送几个小学生上下学,然后看管他们做作业,直到孩子的大人回家。她倒也不缺钱,但她也绝计不会给自己买点吃的。当薇薇第一次把张永红带到家里,王琦瑶仅一眼便看出这女孩的病态。她先是不许薇薇与她做伴,以免染病。可薇薇哪里听她的,说了也是白说。再则,张永红看上去是那么美,结核病菌倒替她平添一股高贵气质,掩饰了困窘生活留下的粗鲁烙印。她也触动了王琦瑶的恻隐之心,让她想起红颜薄命的老话。张永红衣着的得体更是赢得王琦瑶的好感,同样的时尚,在薇薇身上是人云亦云的味道,在张永红身上却有了见解。于是,她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交往,但她决不留她吃饭,当然也决不担心张永红会留薇薇吃饭。
张永红对王琦瑶印象深刻。她问薇薇她母亲是做什么的,这倒叫薇薇答不上来了。继而她又问她母亲有多大年纪,薇薇以为她也会像所有人那样感叹母亲显得年轻,看上去像她的姐姐。不料张永红只是说:你看你母亲身上的棉袄罩衫是照男式罩衫做的,开衩、反门襟,多么时髦啊!薇薇听了此话并没像以往那样生忌,反而有些高兴,因她实在太感激张永红的厚爱,心怀惭愧,不知该回赠什么。现在,看见张永红对她母亲有敬佩和学习之心,便觉得对得起她了些。虽因母亲反对她们往来,有些为难再带张永红上门,可实在报恩心重,也顾不得太多,于是三天两头邀张永红来玩。张永红则有请必应,一趟不落。久而久之,就和王琦瑶熟了起来。张永红和王琦瑶不熟不要紧,一熟竟是相见恨晚,有许多不谋而合的观点。而且,就像有什么默契,什么话都不用多说,一点就通。薇薇在一边听着简直傻了眼。比如有一回张永红对王琦瑶说:薇薇姆妈,其实你是真时髦,我们是假时髦。王琦瑶笑道:我算什么时髦,我都是旧翻新。张永红就说:对,你就是旧翻新的时髦。王琦瑶不禁点头道:要说起来,所有的时髦都是旧翻新的。薇薇就笑了,说你们就好像绕口令。可毕竟是因为崇拜张永红,所以便也对母亲有了些尊重,不再那么事事作对了。
张永红的审美能力从没有受到过培养教育,马路上的时尚是她唯一的教科书,能够在潮流中独占鳌头已是可能得到的最好成绩。她毕竟又还年轻,没经历过几朝时尚的,虽然才能过人,却终是受局限。不致掉在时尚的尾上,至多也不过是在时尚的首上,还是大多数人的队伍。如今的情形却起变化了。王琦瑶给她打开一个新世界。张永红再没想到,在她们之前,时尚已有过花团锦簇的辉煌场面。她们如同每一代的年轻人一样,以为历史是从她们这里开始的。但张永红不像我做那么冥顽不化,而王琦瑶又特别叫她信服,因她是真的懂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的。那羽衣霓裳的图画呀!张永红真是庆幸自己遇到王琦瑶,这是她人生的良师。王琦瑶也很高兴遇到张永红,她有多少日子没有打开话匣子?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又不是说别的,说的是时装。几十年的时装,王琦瑶全部历历在目,那才是不思量,自难忘。时装这东西,你要说它是虚荣也罢,可你千万不可小视它,它也是时代精神。它只是不会说话而已,要是会说话,也可说出几番大道理。王琦瑶向张永红仔细地描绘历年历代的衣装鞋帽,眼前是一幅幅的美人图。张永红禁不住惭愧地想:她们这时代的时尚,只不过是前朝几代的零头,她们要补的课实在太多了。薇薇也跟着一起听,却不像张永红那么有感触,她还是觉着自己的时代好,母亲描绘的时装,在她脑子里,就好像老戏里的戏装,总显得滑稽可笑。只有等到这些时尚又一个轮回过来,走到她面前,她才会服气。这孩子是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她完全不动脑筋,只看眼前,过去和将来对她都没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