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丽文爱她的医院。
米黄色的大楼已经陈旧,楼角和楼顶的四周,被夹着灰尘的雨水,溶化的雪水,浸渍出灰黑色的色带。远远看去,像一个浅色的、装得太满的盆子,深色的液体正不断地流溢出来。
然而,这栋楼似乎就是她的家。她的老家。她在这里长大,学会走路,在这里遇见陈咏明,在这里生下两个儿子。
这医院有点像一个荒僻的小车站。别说是特别快车,就是普通快车也不会停站。上上下下的乘客,绝没有披浅色毛料夹大衣,坐小汽车,身后跟着个秘书的大人物。也没有穿着三接头皮鞋,拎着颜色漂亮、底上有滑行轱辘旅行箱的时髦人物。有的,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穿着缅裆裤,腰里缠着家织家染的蓝布巾,吸着种在自家房前屋后、呛得人嗓子眼里发辣的烟叶子。这小站上,也许只有一个站长,一个售票员,检票员也许就是他自己兼着的。一个调度员,也许还得扳道岔。一个号志员……
可是他们全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忠于职守,并不觉得直到现在还用手扳道岔有什么寒伧……
社会,目前还是由这样一个多数组成的。
她便是这多数里的一个。她没有什么更大的才能,医学史上绝不会记载她的名字,学术交流会也不会请她去作报告。然而,她在数脉搏的时候,会实打实地数上足够的一分钟,绝不会数三十秒乘以二;不会在听诊时和别人聊天;不会在值夜班的时候睡大觉;不会用病人听不懂的术语去打发、搪塞被疾病折磨得绝望的病人……医生的岗位不在医学史上,而是在救死扶伤的责任感上。
到了现在,郁丽文还保留着当女学生时的习惯,每当一天过去,她会反省自己,这一天过得好吗? 有没有什么差池? 现在,在这美妙的黄昏里,一面等待着丈夫,一面体昧着一个紧张工作日后的劳顿。自有一番怡然自得的乐趣。
七点一刻。陈咏明怎么还没来呢? 郁丽文开始不安起来。陈咏明是个守时的人,几乎可以用“精确”两个字来形容他对时间的概念。在厂里开生产会、调度会或办公办时,他要求每个人的发言时间是十分钟。他说:“卡死时问有好处,这会锻炼出讲话简明扼要的优点,我们没有必要把时间消耗在讲废话的马拉松会议上。
十分钟还少? 如果有十个人开会,这就是一个小时零四十分,然后还要留出时间形成决议。“因此,一开会他就把手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谁发言超过十分钟,他立刻打断,再也不要听。一开始有些人很不习惯,要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说完,会后陈咏明又另有新的工作安排,怎么办? 只有等待下一次生产会,或调度会,或办公会,党委会。那就会影响工作、生产,会吃批评。这迫使讲话不得要领的人,不得不迅速地提高发言的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