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身上是绵软的,嘴里也发苦。郑子云翻身起床,冲了一杯热茶,然后在临街的窗前站下。
马路上,几个游泳回来的年轻人,把五颜六色的游泳衣挂在车把上,小旗子似的随风飘扬。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很像圆圆。短短的头发、两手满不在乎地抱在胸前,交叉着两条晒得黝黑的长腿,也不怕从车上闪落下来。
圆圆又和夏竹筠吵架了。就这么几口人,日子过得并不安宁。
大至一个社会,小至一个家庭。安定团结! 要是人的愿望能像萝卜、白菜那样可以栽培就简单多了。想1 止它长什么就种什么。她说话越来越随便,太过地刻薄,也许像他。就连对夏竹筠也不够尊重:“您又想把我拉到骡马市去?!您应该当个配种站的站长。”
天哪,女孩子。
最近她对婚姻问题很敏感,而且明白地拒绝和家里人交谈。
还振振有词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您也有您的秘密。”
他有吗? 他要有也许就好了。遗憾! 生活里原该有许多的支撑点,一个不行,其他备用的还可以投入运行。
街上有树,有行人。但在炎热的阳光下,全像晒蔫了似的,显出没精打采的样子。只有马路对面的树阴下,那个卖冰棍的老太太,不屈不挠地吆喝着:“冰棍——巧克力冰棍——”郑子云常看见她,和他差不多的年纪,筋骨蛮好的样子。矮小、于瘪,棕黑色的面孔,像一具风干的面具,带着劳顿生活的痕迹。但她那还是很有弹性的吆喝声里,还有一种可以和生活挣扎一番的力气。他呢,却已经在生命和死亡的边缘地带摇晃了。秘书、保姆、办公室、汽车……已经使他软化。物质生活愈是发展,人体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可能就越差,而精神的触角却越发地敏感。
他分明烦躁。为了什么? 上次的党组会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大不了的烦恼,他经历过的多了。一九四二年整风,五二年打老虎,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倾,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这算得了什么! 他渴望人和人之间的相通、谅解、支持。圆圆却说:“傻瓜才说这种话呢,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翻那本皇历。”
现在该翻哪本皇历呢? 她的话不对。现代青年人的偏激。
寂寞,寂寞极了。让烈日晒得冒烟的那条马路,让人联想起阿拉伯的沙漠。
郑子云开始盼望有谁敲门,或有谁打来电话。哪怕跟谁聊聊常宝华的相声也好。
隔壁的电话铃果真响了。郑子云微笑,巧! 铃声响了很久,夏竹筠才去接它。她的语气干干巴巴,不怀好意。
只听见她一连串地发问:“喂,哪里? ”
“你要哪里? ”
“找谁? ”
“你是谁? ”
“找他有什么事? ”
对方大概连个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心里有鬼或是反应慢的人,让她像扫机枪似的这么猛一通扫射,准得丢盔卸甲地落荒而去,往他家打电话的人,应该先穿上尼龙避弹衣,或戴上防毒面具。
夏竹筠在隔壁叫了:“老郑——你的电话。真讨厌,又是那个姓叶的女记者。”
声音那么大,叶知秋在话筒里一定听到了。
“是,我是郑子云。”
叶知秋的声音里,有种神经质的兴奋:“我收到编辑部转来的一封匿名信。”
“什么意思? ”郑子云看见夏竹筠伸长了耳朵停住了手里正在摇动的绢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