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兰就仗着这位“母夜叉”护住,呆在白家。她的男人,那十岁小嘎,来哭过两次,要她回去。他的身子又瘦又小,又干瘪:说话嘟嘟哝哝,听不清楚。刘桂兰跟他站在一块堆,要看他,得低下头来。
过门的时候,屯子里人都说不行。老孙头也说:“这媳妇过不长,终久要干啥。”刘桂兰身板壮实,胳膊溜圆,干活没有一个妇女撵上她,炕上的剪子,地下的镰刀,都是利落手。薅草拔苗,扬场推碾,顶上一个男子汉。这会看着这个十岁的小嘎,她的挂名男人,站在她的眼前掉眼泪,她的心软了。但是一想起她公公的胡子叭碴的臭嘴巴子,她觉着恶心,不想回去。她打发他走了。就这么的,她呆在白大嫂子家里。萧队长回来以后,白大嫂子带领她参加了贫雇农大会。现在,她们编入郭全海小组,上杜善人家老孙头也在郭全海小组。他赶一张二马爬犁①,跟在大伙的后面,准备把没收的谷物和家具拉到农会去。
①一种雪地的马拉的交通工具。没有车轮,用马拉着两根木头,像犁一样地在雪上顺着滑走,木头上搁着木板,板上坐人和放物,叫做爬犁。二马拉的,叫二马爬犁。
杜家大门,关得溜严。老孙头喝住马匹,跑到门口,用马鞭子杆敲着门扇。里头一个女人的声音问:
“谁呀?”
“走亲戚的来了,快开门吧。”老孙头笑笑,装个假嗓子回答,歪着脖子悄声对郭全海说道:
“这是杜善人媳妇。”
老孙头在杜善人家吃过劳金,知道他家有两条大狗。听见里头门闩响,他退下来,站在大伙的背后,他害怕狗。门开了,两只牙狗从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后,叫着跳出来,一只奔向郭全海,一只绕到人们的背后,冲老孙头扑来,老孙头脸吓得煞白,一面甩鞭子,一面瞪着眼珠子,威胁地叫道:“你敢来,你敢来!”
狗不睬他的威胁,还是扑过来。老孙头胆怯地往后退两步,狗逼近两步,老孙头大胆地朝前进两步,狗又退两步。正在进不得,跑不了,下不来台的时候,他情急智生,往地下一蹲,装出捡石头的模样,狗远远地跑到小猪倌跟前,去和他打交道去了。老孙头直起腰来,用手背擦擦沿脑盖子上的汗珠子,脸上还没有转红,嘴上嘀咕着:
“我知道你是不敢来的。”
狗冷丁地扑到小猪倌的腿上,咬了一口,棉裤扯个小窟窿,腿脚挂破一块皮,流出血来了。大伙直冒火,提着扎枪,木棒,捡些石头,撵着两只狗。狗汪汪地叫着,可院子乱跑,但跑不出去,大门后门,上下屋的门,都关上了,没有逃路。二十个人,围一个小圈,终于把两只牙狗堵在一个角落里,用麻绳套住了脖子。这时候,老孙头叫唤的声音最高。
“打死它,别叫它跑了。”
小猪倌也说:
“打死地主狗,咱们儿童团查夜,再也不怕了。”
大家一致同意把两只狗吊死。男子们七手八脚,把狗吊在马圈的吊马桩子上。拴在马圈子里的三匹马都吃惊了,不敢吃草料,仰着头,想挣脱笼头。狗的腿脚在空中乱踹,汪汪地号叫,声音越变越小,一会儿连小声音也没有了,舌头吐出来。白大嫂子和刘桂兰两人都低着头,先到上屋里去了。老孙头到马槽跟前,望着两只狗的鼓鼓的眼睛,问道:
“还咬不咬?都不吱声了?你这黑家伙,‘康德’十二年腊月前叫你咬破脚脖子,三天三宿,下不来炕。如今呢?你要还能咬,算你有本事。”
郭全海打完了狗,去上屋的灶坑,对了一个火。这时候,他嘴上叼着蓝玉嘴烟袋,站在房檐下,冲马圈叫唤:
“谁剥,肉归谁,皮归农会。”
小鸡子都圈起来了,拍着翅膀。马嚼着草料。院子里再没有别的响动。白大嫂子和刘桂兰叫杜家的女人小孩呆在东屋里屋的炕上,不叫往外走。女人们盘着腿,坐在炕头上,瞪眼瞅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但当人们瞅着她们时,她们低下头,或是装出笑脸来。这时候,卖呆的人越来越多了,黑鸦鸦地满屋子的人。杜善人的小孙子看见人多,吓得哭了,杜善人的瘦得像猴儿似的女人抱起他来说:
“别哭了,哭顶啥?哭了脑瓜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