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吱声,你知道啥?”
在东屋,韩爱贞又给老杨斟樽酒。杨老疙疸不敢看她脸。眼睛光在她手上转动,她的手胖,两手背都有五个梅花坑。“杨主任,再喝一樽,这酒是我爹喝的好酒。”
“老杨你在这呀,叫我好找!”玻璃窗户的外面,出现一个人的脸。这是杨老疙疸领导的唠嗑会里的张景祥。他站在屋里透射出去的灯光里,望着里面,正看见韩爱贞敬老杨的酒,把他气坏了,就在外面放开嗓门说:“你倒挺自在,在喝酒哩。喝吧,喝吧,我去告诉他们去。”说着,他从窗户跟前走开了。
杨老疙疸放下酒樽,跳下地来,往外跑去。他又急又气,赶上张景祥,跟他干仗了。
杨老疙疸怒气冲冲问:
“谁说我在这?”
“大伙都来了,等你开会,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有人叫我上煎饼铺去找。我到那里,掌柜的说,你上韩长脖家去了。又找到那,韩长脖说,你上这来了。你好快乐,还喯①我呢,回头告诉大伙,说你跟韩老六姑娘喝酒干啥的。”张景祥一边走,一边说。
①斥骂。
老杨和软地说:
“好兄弟,别说吧,我个人去抠个人的根,我这回错了。”张景祥看他认了错,又是农会的委员,没有再提这件事,也没有告诉大伙。杨老疙疸当天下晚说他自己脑瓜痛,不能开会,叫大伙散了。也在那一天下晚,他上工作队,说在“满洲国”,张景祥在外屯给日本子扛活,心眼向着日本子,是个汉奸,“农工会能要这样会员吗?”末尾,他问。
萧队长说:
“这事得调查一下。”
第二天,老杨又说:
“‘八一五’日本子跑时,张景祥去捡洋捞,捡了一棵九九枪,插起来了。”
这事情,谁也不敢说有,不能说无,大伙只好同意杨老疙疸的意见,暂时停止张景祥的农会的会籍。
韩老六二次请杨老疙疸赴席,是在头回请客以后三天的一个下晚。
韩老六陪他喝酒,闲唠,一直到半夜。杨老疙疸酒上了脸,眼睛老是望着里屋门,韩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声。
“六爷,都睡了么?”杨老疙疸问。
“谁?”韩老六存心装不懂。
杨老疙疸也说假话:
“太太。”
一个装糊涂,一个说假话,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笑。“她么?身板不好,怕也睡了。”韩老六的话里捎带一个“也”字。
杨老疙疸起身告辞。
“杨主任,别忙走,还有点事。”韩老六说着,走进里屋,一会走出来,对杨老疙疸说:
“头回杨主任在这,贞儿看见你穿的小衫裤子都破了,不像样子,她想给你做一套新衣,给你量一量尺寸。她说:‘翻身,翻身,翻了一身破衫裤,这像啥话?’她又说:‘赵玉林、郭全海那一帮子人都是些啥玩艺儿呀?杨主任他也跟他们混在一堆,珍珠掺着绿豆卖,一样价钱也抱屈,慢说还压在他们底下。要我是,哼……’我骂她:‘你说的是一派小孩子话。’”杨老疙疸还是不吱声。
韩老六邀他:
“到里屋坐吧。”
杨老疙疸跟着韩老六,掀开白布门帘子,走进里屋。大吊灯下,他头一眼看见的,不是摆在炕桌上的酒菜,不是屋里的五光十色的家具,不是挂在糊着花纸的墙壁上的字画,不是遮盖玻璃窗户的粉红绸子的窗帘,不是炕上的围屏,不是门上的仰脸①,而是坐在炕桌子边的一个人。在灯光里,她穿着一件蝉翼一般单薄的白绸衫,下面穿一条青绸裤子。杨老疙疸正在那里出神,韩老六含笑邀他炕上坐,自己又借故走了。
①斜挂在门楣上的大镜子,人要仰着
脸,才能照着,故名。
韩爱贞敬了杨老疙疸一樽酒,自己也喝着。酒过三巡,韩爱贞醉了,连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