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逛过道儿吗?”头两回救过韩老六的驾的白胡子问他。韩老六立刻低着头说道:
“逛过,我有罪,有罪。”
这时候,斗争的情绪,又往下降。有人说:“你看他尽说自己的不济,他定能知过必改。”也有人说:“人家就是地多嘛,叫他献了地,别的就不用问了。”人们向四外移动,虽说还没有走的,可是已经松劲。郭全海着了忙,不管一切,自己指着韩老六的鼻尖,涨红着脸,大声对他说:
“别扯那些,你先说说拉大排队,办维持会的事。”“我拉过大排,办过维持会,那是不假。”韩老六满脸挂笑,瞅着郭全海,他把他对郭全海的仇恨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不露在脸上,“那是为的保护地面,维持秩序。”
郭全海忙说:
“我问你:你叫大伙捐钱买二十六棵钢枪,你是寻思给谁看家呀?”
韩老六平静地,假装笑脸说:
“给大家伙看家呀。”
郭全海脸上涨得红乎乎叫道:
“你把大排放在你的炮楼里,胡子来这屯子,你请他们在你院里吃饺子,喂牲口,这叫做保护地面?”
“郭主任,这个你可屈死我了,大伙调查调查,看有没有这事?”韩老六一边笑,一边说,心里却有点着慌。
这时候,人群里面,起了骚扰。李大个子挽起俩袖子,露出一双粗大的胳膊,推开众人。他拉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子,往前面挤去,高声嚷道:
“老郭!老郭!老田头有话要说。”
说着,他们已经挤到“龙书案”跟前。老田头取下他的破草帽,眼睛里混和着畏惧和仇恨的神情,瞅着韩老六。由于气愤,身子直哆嗦,他的太阳晒黑的、有垄沟似的皱纹的前额上,冒出好多细小的汗珠。
“同志,郭主任,我有话要说,有仇要报。”老田头的眼睛望着刘胜、小王和郭全海。
老田头往下说道:
“请同志做主……”
小王插嘴说:
w“说给大伙听听,大伙做主。”
老田头向大伙转过身子来,然后又扭向韩老六说:
“‘康德’九年,我乍来这屯,租你五垧地,一家三口,租你间半房,又漏又破,一下雨,屋里就是水洼子,你还催我:‘我房子不够,你快搬。’我说:‘六爷叫我搬到哪儿去呀?’你骂道:‘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管你屁事。’‘六爷,我想自己立个窝,就是没地基。’你做好人了,说得怪好听:‘那倒不犯难,我这马圈旁边有一号地基,你瞅着相当,就在那上面盖房,不要你的租子。盖好三两间房子,你们一家子也有个落脚的地方。多咱不愿意住了,再说吧。’我领了你这话,回去跟我老伴说:‘真是天照应,碰上这么个好东家。’那年冬天,我顶风冒雪,赶着我一条老牛拉一挂破车,到山里拉一冬木头。那年雪大,那个冷呀,把人冻得鼻酸头疼,两脚就像两块冰,有一回拉一车松木下山来,走到一个石头砬子上,那上面盖了一层冰,牲口脚一滑,连牛带车,哗啦啦滚到山沟沟里了,西北风呼拉呼拉地刮着,那个罪呀,可真是够呛。十来多个赶车的劳金来帮我,才把车扶起,老牛角也跌折了一只。”
人群里有人说道:
“老田头说短一点。”
“那是谁?”郭全海问,“老田头,不要管,你说你的。”“那时候,你家老五是山林组合长,要给日本子送木头,我辛辛苦苦拉一冬天的木头,却叫他号去给日本子了。我那老伴气得哭一宿。第二年,又拉一冬木头,还割了洋草,脱了土坯,买了钉子,盖房子的啥玩艺儿都准备好了。到第三年挂锄①时候,盖好三间小草房,就差没盘炕,没安门窗了,我一家三口搬进东屋,当天你叫李青山把你三匹马、一匹骡子牵进我西屋,你来对我说:‘牲口有病,不能住敞棚,借你房子搁一搁。”
①铲草完毕,把锄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