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不好意思哭,却两手撑了地,低着头格格地笑。廷栋道:“摔倒了,你还不起来,坐在地上,笑些什么呢?”春华手扶了墙,慢慢地站起来,还是半弯了腰,没有移动。姚老太太道:“想必是闪了腰,廷栋你过去,让她在这里歇一会子吧。”廷栋也想着,她不过是平常跌一跤,母亲说了,也就拿了灯走过去。姚老太太道:“我来扶着你一点,你进房去躺下吧。”
春华笑道:“那是笑话,我一个小孩子,还要扶拐棍的人来牵着吗?你若是心疼我,你就跟我到房里来,陪我说一会子话。”姚老太太笑道:“谁叫你一天到晚,都闷坐在屋子里呢?你不会到堂屋里来坐着,和大家谈谈吗?”春华一面扶着壁向屋子里走,问道:“婆婆,我问你句话,刚才爹爹说,有人到学堂里寻人来了,是寻谁呢?”姚老太太道:“就是寻李家那孩子呀。他们局子里来两个人,说是那孩子害着病呢,脸上像蜡纸一样。他老子怕是把他闷坏了,让他出来散散步,不想他一出门之后,就没有回去。”春华道:“他害的是什么病呢?”说着话,她已经摸到了屋子里,手扶了床沿,半弯曲了身体,还不曾坐下,宋氏却由姚老太本身后抢了过来,站在床面前,轻轻地向她喝道:“你管什么病?你自己跌得这样人事不知,倒有那闲心去问别人的病。你一个黄花闺女。只管打听一个小伙子的事情做什么?你不害臊吗?我对你说,以后你少谈到姓李的那个孩子,你若是再要留心他的事,我就不能装马虎了!”
宋氏虽是用很轻的声音骂着,可是她说的时候,不住地用手指着春华的脸,口里还不断地咬紧牙齿,表示那怀恨的样子。姚老太太笑道:“你也太多心,这孩子就是那样的直心肠子,她听说有人走失了,她可怜人家就打听打听。”
宋氏叹了一口气道:“娘,你老人家不知道。”她叹这口气的时候,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这里面,有那无穷的委屈。说毕,她坐到对床的椅子上去,架了腿,两手抱着,瞪了眼望着春华。春华真料不到母亲当了婆婆的面,会说出这样严重的话来。自己既是生气,又是害臊,便伏在床上哭了起来。姚老太太也想不到宋氏突然的发脾气,而且说的话,是那样子重。这就向宋氏看看,正色道:“这孩子倒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你是多心了。”
宋氏默然了很久,才想出两句话来,因道:“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女大不中留这句话,我和他父亲商量商量,家里不要她了,请管家择个日子,把她接了去。”春华听到这话,犹如刀挖了心一般。本来她睡在床上,就是呜呜咽咽的哭,心里一难过,更是哇一声哭了起来。姚老太太道:“傻丫头哭什么?说要你走,并不是马上就要你走。姑娘大了,总是到人家去的,你还能赖在娘家过一辈子不成吗?我和你娘,都不是人家姑娘出身吗?”姚老太太说了这一大串话,可是丝毫也没有搔着春华的痒处,怎能禁止得住春华的哭声?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你就不必坐在这里了,为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你值得生气?”
宋氏也没答话,默默的坐着,看了许久,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方才离开。姚老太太便侧身坐在床沿上,左手扶了拐杖,右手抚摸了春华的头发,就微微地笑道:“你也真是淘气,大家在堂屋里说话,正正经经的你不去听,偏要躲到门角里去偷听,大概你娘,就是不喜欢这件事。摔了一跤不要紧,还要挨上一顿骂,这是何苦呢?”说着,她也是咯咯地笑了,春华听了母亲要把她出嫁,这是母亲最恶的一着毒棋,在那万分难受的时候,自己只计划着,要怎样逃出这个难关,至于祖母坐在身边说些什么,可以说简直没有听到。姚老太太见她不作声,以为是她睡着了,替她掩上了房门,自行走去。
这只剩春华一个人在屋子里,更要想心事,她想到母亲今天所说的话,决不是偶然的。大概自己一切的行为,母亲都留意着的。所以自己只问问什么人走失了,母亲都要来追问。我是无心的,她是有心的,迟早她必会把小秋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完全知道了,也许会告诉我的父亲,把我活活弄死。便是不弄死,至少是刚才她那句话,把我赶早送到管家去,由别人来闷死我。我若是上了母亲的算盘,到管家去死,那还不如留住这干净的身子,就在家里死了。只看母亲今晚上这样的骂法,不给人留一点地步,简直一点骨肉之情都没有了。她只管我不该惦记小秋,她就不想到她糊里糊涂把我配个癞痢头,害我一辈子。看这情形,不用说是有什么犯家规的事,就是口里多说一句男人的字样,母亲都要指着脸上来这日子简直没有开眼的一天,不如死了吧。一个死字上了春华的心头,她就感到只有这么着,才是一条平坦的大路。这就用不着哭,也用不着埋怨谁.人死了,什么过不去的事,都可以过去了。她想开了,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手理着鬓发,对了桌上一盏煤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