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三婶由村子上大路,走上了长堤,看到那些赶集的乡下人肩挑手提,正也纷纷地向街上走。有个老头子挑了两罐子糯米酒糟,慢慢的走,二人正是不前不后。他说:“这位嫂子,你走错路了。卖布的地方,在上街头,你顺了堤走,要到万春宫下堤,那是下街头了。”毛三婶道:“老人家,多谢你了。万寿宫那里下堤,不是到厘金局子去的那个地方吗?”
老人道:“正是那里,你若碰机会,碰到卡子上有人买布,那就是你的运气,他们都是挣大钱的人,多花几个钱,毫不在乎。”毛三婶道:“不过卡子上那些人,都不大老实,我是不敢和他们做生意。”说着话,慢慢走到下堤的所在。她因为鞋带子松了,就坐在青草上,来系鞋带子,那老头子挑了两罐酒糟赶着走了几步,下堤去了。
毛三婶走了七八里路,也有些疲倦,坐在草上,休息着就舍不得起来。心里也就默想着,要是到李老爷家里去打听李少爷的消息,怕是人家疑心,这回要想个什么法子措词才好。她正这样的出神呢,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穿了一身青洋缎的夹袄夹裤,漂白竹布袜子,青缎子鲇鱼头鞋,头上打了一把京式松辫子,白净的面皮,一根胡茬子也没有。
毛三婶一见,心里早就咯咯乱跳。这正是上次在马婆婆家里,不怀好意的那个人,不想在这地方又遇到他了。不过这人虽是居心不善,但是他的相貌,却不怎样讨厌。于是就向那一睃了一眼,依然低了头去系自己的鞋带子。在这时,看到那人一双脚,已是慢慢地移了过来,本来自己想闪开的,忽然又转了个念头,在这大路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不怕他会把我吃了。因之把左脚的鞋带子系好,又把右脚并不曾散的鞋带子,解了开来,重新系上。可是所看到漂白布袜子青缎子鞋的那双脚,已经走到面前了。这时,就有一种很和缓的声音,送到耳朵里来,他道:“这位大嫂子,你抱的这卷布,是上次那一卷呢,还是现在新织起来的呢?”毛三婶也不敢抬头,也不敢答应。那人道:“不要紧的,做生意买卖,总要说说价钱。”
毛三婶还是不作声,不过她已经扶了高坡,站了起来,手上拿了那匹布,在胁下夹着呢。那人却还是笑嘻嘻的,一点没有怒色,接着道:“布在嫂子手上,卖与不卖,这都在你,我也不能抢了过来,为什么不理我呢?”毛三婶红了脸,向他看了一眼,低着头迳自走下堤去。那人在后面跟随着,低声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为什么这个样子?这卷布若是肯卖给我,我就出五吊钱。这不算买布,不过表表我一点心意。大嫂子若是不睬我,我就当了大嫂子的面,一把火把五吊票子烧了。”
五吊钱在毛三婶耳朵里听着,这实在是个可惊的数目了。若是不卖布给他,他就把五吊票子烧了,这人真也算是慷慨,是个识货的。我毛三婶是不肯胡来,若是肯胡来,慢说五吊钱,就是五十吊钱,也有人肯花。凭我这副姿色,我才不稀罕那醉鬼呢。毛三婶在极端害羞之下,听了人家恭维的话儿,倒很有得色了。
那人见毛三婶悄悄地走着,而且走在路边上,步子开得很慢,并没有抵抗的意思。便道:“好吧,你上街去卖吧,卖不到五吊钱,你不要脱手,不到半上午,我一定到财神庙前后来找你。过了下午,你再出卖就是了,我这都是好话,你仔细想想。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哪里不交朋友,何必那样古板板的。若说到伺候女人,我们这样的人,倒不如乡巴佬哇?黄泥包腿的朋友,懂得什么?给他挣那口穷气,真也是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