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秋在毛三婶娘家坐着,本来也是觉得很拘束,不过坐下来之后,也就慢慢地安之若素。加之毛三婶母亲送茶送瓜子,跟着又送来米粉条煮鸡蛋,在人家家里又吃又喝,就这样一抹嘴走了,似乎不大妥当。因之先陪着毛三婶说了许多话,直等她母亲也出来了,大家谈了些闲话,才道谢告辞。冯婆婆年纪大了,就不曾送客,毛三婶笑嘻嘻地送到大门外来,直见小秋走了一大截路了,还跟着在后面大声喊道:“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照你那个话办。”小秋向她装着一个表示谢意的样子,回头向她弯了两弯腰。自然,那脸上是带着充分的笑容,笑脸看笑脸,恰好是一对儿了。李小秋去后,毛三婶自己,懒洋洋地走回家去,将衣服后摆向上一掀,猛然地坐了下去,将那矮竹椅子,坐得吱嘎一声响。叹了一口气道:“娘!你看看,这李少爷,不过因为我给他做了两件事,人家还特意地这样远来看我。那短命鬼明知道我回了娘家,他并不来一回。”
冯婆婆道:“李少爷去对他说了,他就会来接你的。但是你爹和你兄弟都出门去了,要是有一个人在家,我也早送你回去了。夫妻无隔夜之仇,打架吵嘴,那都算不了什么。没有见你这两口子,吵了一回嘴,仇就种得这个样子深。”毛三婶道:“你还说呢,都是你这两位老人家千拣万拣,拣了一个漏灯盏!凭我冯翠英这种人才,哪里就嫁不出去。偏是嫁了这样一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好赌、好酒的一个肮脏鬼。”
毛三婶说到肮脏两个字,就一弯腰,呸的一声,向地面上吐了一口唾沫。冯婆婆在屋后面倒座子里做事,听了这种声调,就不敢说话了。毛三婶今天修饰得干干净净,本来想到村庄口上大塘里去洗衣服的。因为那个地方,有家茶铺,常是有些乡下的闲人,在那里喝茶。可是自从李小秋来过之后,添了她无限的心事,她就不想再出门了。侧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住竹椅子背,只管撑了自己的头,微闭了眼睛,放出那要睡不睡的样子来。冯婆婆听到堂屋里许久没有声音,也曾伸探出半张面孔,向堂屋里看看,见女儿已是在椅子上打瞌睡,自己就瞪了眼,咬着牙,点了那苍白的头,用右手那个伸不大直的食指,向毛三婶连连指点了一番。这一种动作,是姑息呢?是恨呢?是无可奈何呢?这个只有那老太婆自己知道。可是毛三婶倒不理会,就这样地懒了一下午。
到了次日,毛三婶依然还是穿得那样整齐,而且在脸腮上扑了许多于粉。她那意思,算定了丈夫会来,故意做出这个样子来,馋他一馋。等他看见了,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不肯回去,他少不得要说许多好话,那个时候,自己端足了架子,才同他回去。她有了这样一个妙计在心里,不想直等到太阳偏西,毛三叔也不曾来。她虽然很是失望,不过心里也转念着,小秋昨天也许没有回学堂去。若是今天他才回学堂去,那醉鬼起早就上了街,两个人是见不着的。必得到了晚上他回去了,李少爷才可以见着他的,那么,这醉鬼要到明天才能来了。毛三婶自己这样解释了一番,也就把这事暂时搁下。
到了次日,依然是安排香饵钓鳌鱼,继续地梳妆打扮。但是这日又到了太阳西下,毛三叔还不见来。到了这天晚上,毛三婶就有些无名火起了。她想着,李少爷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在我面前说得明明白白,去叫醉鬼接我回去,他不至于不去的。他去了,醉鬼不来,分明是醉鬼瞧不起我。我才不稀罕你这醉鬼来接我呢。毛三婶在床上想了一夜,也睡不着。想到后来,她又转了一个念头,那醉鬼决没有那种志气,不来接我。必是李少爷留在街上没有回学堂去,所以把这件事搁下了。明天我不妨再到街上去看看,是哪个的错,那就显然了。想着,一掐手指头,明天正是三湖街上赶集的日子,于是趁天不亮起来,就梳了一把头。梳洗换衣完毕,方才天亮。
冯婆婆醒了,毛三婶对她说:“回来这样久,一个零钱没有了,必得上街去,把这匹带回来的布给卖了。”冯婆婆早就主张她把布卖了,多少可以分一点钱用。披衣起床,走到三婶屋子来道:“卖了好,到了夏天,布是要跌价的。你若是脱了手,千万给我带一斤盐回来,我想吃五香豆腐干,有钱可以带个十块十块的。”毛三婶将那匹布夹在胁下,一手还摸着刚梳的头发呢,可就走出大门来,口里唧咕着道:“一匹布能值多少,带这样又要带那样,我知道,早就看中我这匹布了。我偏不称你们的心,一个钱东西也想不着我的。”她口里这样唧咕了一阵,走上大路去了。冯婆婆跟着在后面来关大门,听了一个有头有尾,对于那匹布,也就不作什么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