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楚卿的灰眼睛,几乎灰无人色,灰得像一块寒铁了。
寄草想了想,气就粗了起来,她不能接受这个叫楚卿的女人。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有什么权力变着法子来贬低罗力他们。罗力是她的心上人,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她不管罗力的上下左右怎么样,她只知道,罗力是最抗日的。因此她一字一句地说:“你看,我到这里来,可不是来和你争什么是非的。我只是来看一看,我侄儿跟你们走,放不放心。日后我对他们的父母也好有一句交待。可是你非得和我争什么谁最抗日,我真不晓得这有什么意思。不过你一定要和我争,我也只好奉陪。我不管你们是不是最抗日,反正我的罗力是最抗日的,他的父母兄弟都让日本人杀了,他是最最最最最抗日的。我不能让你说他比你们不抗日。我不能让你那么说他,我受不了。“
杭忆和杭汉都愣住了,这两个女人突如其来的战争,超过了这两个少年人的人生经验。两个侄儿都很尴尬,只好站了起来,一人一只胳膊拉住他们的小姑妈的手说:“小姑妈你别在意,那小姐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反正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还是走的好,要不再听下去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们,你们都大了,请便吧。“
小姑妈杭寄草站着,想用那最后的一句话暗示侄儿们和她一起行动。可是侄儿们愣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一个动弹。小姑妈晓得再站下去也没有用了,头颈一别,扬长而去。
两个少年看看在九曲桥上远去的小姑妈,再看看坐在眼前的那小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杭忆灵机一动说:“汉儿,你陪小姑妈去,那小姐这里我负责送到岸上。”
见杭汉一跳又到了柱上,风一般地飘去了,杭忆才坐到了楚卿的对面,小心翼翼地说:“那小姐,你别在意,我的小姑妈,有时就那么任性,家里的人都让着她。”
楚卿摇摇头,突然说:“对不起。”
杭忆看到她的眼角突然出现了泪花,他吓了一大跳,心情激动又不安,只好怔着不说话。然后,他听到她说:“对不起,我刚从里面出来,也许还有点不适应。”
“里面,里面是什么?”杭忆不解地问。
“里面,就是许多人再也出不来的地方。”楚卿突然朝他笑一笑,泪花不见了,杭忆几乎怀疑刚才是他看花了眼。
“三年前我和一个人在这里喝过茶,也许喝的就是你家的茶。我不懂茶,真可惜,记不住那滋味了。我们那时候就知道说话——真不能想,三年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朝杭忆笑着,倒退着走向湖边,杭忆担心地站了起来,跟着她走。而她,一边走一边就说:“今天我没有把握好,说得太多了,意气用事了。你不会对任何人重复我说的话吧,这可是我们的纪律。成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第一就要话少,言多必失,你记住。我今天就违反了,我不该和你的小姑妈讨论这个。她不知道有个人天天盼望出来抗日,可是他再也出不来了……”她就退到了湖边,慢慢背过脸去。
杭忆目瞪口呆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他太年轻,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女人。现在他被击中了,他已经完全知道什么是“里面“,什么叫“再也回不来了“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