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杭嘉和也有后悔之事,听来倒叫人新鲜。”
“普天之下没有人,哪有物?再无有比人最为珍贵的。如今一些人,说起来也是知书达理之辈,却是杀人如麻,心如虎狼,只不过多披了一张人皮罢了。我听说有一个号称汉学家茶道学家的日本军人,为了一只崇越年代中国的青花瓷器,就可以一枪打死一个逃难的中国孕妇。如此说来,这只天目茶盏,保不定有一天会把人害死在哪里?物既伤人,要物何用,还不如当初父亲一下子砸了时大家干净呢。“
此时僧房中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其余人了,小掘一郎也顾不得再循序渐近了,涨红着脸,逼进了嘉和,说:“杭嘉和,你给我想明白了,你在做什么?”
小掘一郎以为这一下子杭嘉和会拍案而起,与他大吵,这样倒也好,先发泄了怒气再说。谁知他一挨近嘉和,嘉和突然愣住了,盯了小掘一眼,别过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脸就明显地发白,嘴角也抽搐了起来。好一会儿,他端起了身边的茶碗,一饮而尽,就走了出去。
小掘一下子就明白,嘉和是想起谁来了。
他惊慌失措又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一把揪住了嘉和的肩,问:“他跟你说了什么!他跟你说了什么!“嘉和生气地用力一弹,挣脱了小掘的手,喝道:“这是我们的事情。”
小掘愣了一下,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拍拍手,自我解嘲地说:“是啊,你of的事情,我不感兴趣。”这么说着,悻悻然地踱开了脚步,走出庙门,突然一股愤怒袭来,转过身大声喝道:“杭嘉和,你出来!”
他本来是想说——杭嘉和,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可一出口,变成了——杭嘉和你出来!
但杭嘉和对他的指令置若罔闻,他看不见杭嘉和的单薄的身影,只得咽了一口怒气。山林的气势一时化解了他刚才的块垒,他对自己说:这正是我想像中的径山啊……
站在往山高峰,眼见天目山自浙西境蜒而东下,一直驻于余杭长乐镇西,山势宛如骏马奔突而下,在此骤然勒马挽组,东西两径又如马组盘折扶摇而上,直升天目主峰,径山之名,故由此而来。此景怎不叫人想起苏东坡的金戈铁马般的《径山诗》——
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
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鞍玉蹬相回旋。
人言山佳水亦佳,下有万古蚊龙渊。
道人天眼识王气,结茅宴坐荒山颠。
放眼望去,但见径山五峰——凌霄、鹏搏、朝阳、大人与宴坐-一屏立。五峰之前又有御爱峰,在此,上可仰观峻峭群峰,下可俯视江河海湾。史称宋高宗赵构在此赏景,一声叹曰:此峰可爱!从此山名御爱。
往细处观此径山,却又见山径两侧,松重蔽天,浓翠沾衣,人面皆绿;又听泉声偏偏,如怨如诉,如筝如琴,如铃如磐。站在此地,嘉和却不可抑止地想起了父亲和赵先生。他想到赵先生若能在此望山,父亲若能在此听泉,但闻山中传梵呗,林间扬钟声,而寿木亦不知春秋。如此见山见水,见仁见智,那是何等的心旷神治啊……
小掘一郎也被这径山之气低住了,许久才说:“我在日本时读过许多关于径山的书籍,都说"百万松裙双径杏,Z千楼阁五峰寒"。如今三千楼台倒是不复存在了,这参天的大树却风采依旧啊。”
嘉和沉默了一会儿,方说:“当年赵构上得山去,曾召僧人问道:"何者为王?"僧人答曰:"大者为王。"赵构不以为然,说:"直者为王";从此,此地的古柏便被封为树王了。你刚才说了一大堆的茶台子茶道具,我倒觉得,还不如这一句"直者为王"来得痛快呢。”
小掘一郎气得直咬自己的下嘴唇,一根根的络腮胡就针一样扎了出去。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在赵寄客身上曾是那么的可爱……嘉和就别过了脸。他想起了他和赵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嘉平已经回来了,他以为赵先生是想看看他们兄弟俩,但小撮着却强调说,赵先生只想见他一个人,他就又以为赵先生会有什么重要的机密和他谈。但是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却都是一些家常话,一些已经商定了的决议的重复。直到最后,赵先生要把他送出去了,站起来盖茶杯盖的时候,才仿佛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嘉和啊,我要是有你那么一个儿子,就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