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队伍连忙趴下,好半天不敢动弹。最后发现不会有什么事了,才冲了上去。他们在靠近山头的茶蓬中发现了三具尸体:一具是那名伪军,另两具是一男一女,非常年轻,男的扑在女的身上,血正从他的太阳穴往外流淌。女的面朝天空,眼睛睁开着,神色非常安详。一阵秋风吹过,满山的茶蓬叶子就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吹落的几片,就盖在了这对青年男女的身上了……
而现在已是夜里了,杭嘉湖平原上的秋夜星光灿烂,河水闪闪如碎银,曲曲弯弯地流向远方。两岸的茶园此起彼伏,散发清香。今夜的河水上,浮托着两个年轻人的身体。当敌人认出茶坡上的那对青年正是威震平原的杭忆和楚卿时,他们已经没法照他们事先宣扬的那样加害他们了。他们只得把这对死去的平原的儿女放在一块门板上,顺水而下,他们说这就是示众——这就是抗日的下场。
河水却并没有鸣咽,她温柔地托着她的儿女,静悄悄地流着。星群又从天而降,簇拥着这一对飘摇的灵魂。护佑着他们,路过小石桥,路过茅草房,路过那一个个的复仇的村庄。两岸的灌木丛中有夜驾在歌唱。再过去,伸展着的丘陵和田野间,一队队同样矫健而年轻的身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生龙活虎地跳跃着——天就要亮了…。
也许,就在这同一个夜晚,杭嘉和定了定神,终于推门走进叶子的房间。而此时的叶子已经读完了信,正开始在灯下洗脚。
嘉和喜欢她的清洁;喜欢她在任何天崩地裂般的灾难来临前的那种依旧如常的沉着的、美好的、整洁的容颜;喜欢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和脚。嘉和知道,他们在这一点上完全共同——如果明天早上他们将一起去死,他们依然会在今天晚上把脚洗得干干净净。嘉和还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她——这个半透明的女人,使他享受了爱情,知道有了女人的隐秘的快乐,还有那种完全的完美的占有的满足,还有那种在无边的地狱般的绝望中的希望的星光——
当嘉和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半跪了下来,捧起了半浸在温D水中的叶子的那双秀脚,开始轻轻地抚摸。一星烛光,照得房间里人影儿摇摇曳曳,如梦如痴……我的爱啊,你是我童年的不可告人的心事啊……你的耳朵又薄又透明,像一块玉,有好多次,我都想上去摸一摸;我也喜欢你穿的和服发出的案采舅舅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嘉和脱了自己的鞋,坐在叶子的对面,把脚也同样浸到了脚盆中,两只又长又薄的脚板夹住叶子的小小的脚……
桌上的烛光闪闪烁烁,照着了那只被锯好了的兔毫盏的侧面。碗口在黑暗中就显得很深,上面却放着一个小白瓷人儿,闪闪地发着银光。嘉和伸出手去取下那瓷人儿。瓷人儿背上穿着根绳子,嘉和就轻轻地把它套在了叶子颈上。这正是祖上传下的那只茶神陆鸿渐,它在地下陪了林生十多年,现在又回到地面来陪杭家的落难人。嘉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才是那种最喜欢女人的男人呢。我喜欢那个足够让我终生去爱的天长地久的女人:喜欢她年轻时的美貌,她年老时的眼角的皱纹;我喜欢她从前是我的,现在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等我有一天死去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还是我的-…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我就会——”嘉和一时想不出什么样的词汇来表达他的心情,就开始激动,紧紧地搂住坐在他对面的叶子,说:“我就会想和她在一起,在一起……”
他们两人的脚依旧还叠在脚盆里呢,嘉和的激情甚至使晕晕然的叶子惊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男人原来是可以这样的……
小掘一郎,在许多支那人面前都有一种居高临下感,甚至在赵寄客面前都有。唯其在这个名叫杭嘉和的人面前,优越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