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家祖坟前的这些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看上去,仿佛还是杭嘉和最沉得住气了,他悄悄地和坐在身边的杭汉耳语了几句,杭汉就站了起来,到母亲身边拿了几个茶叶蛋。他看到了坐在母亲身边的楚卿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来,我帮你挑几个大的。”这是他们商定好的联络暗号,说明他们的行动从现在开始了。不同的只是除了杭汉一人,谁也不知道他的任务竟然是双重的——他既要开始对沈绿村实施行刺计划,又要在杭家祖坟上引开沈绿村,以保证那批孔庙的祭器能够不为人知地埋在他家的祖坟前。这么想着,他捧着茶叶蛋就走到了正站在茶园前观景的沈绿村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大舅公,你吃茶叶蛋,伯父让我专门送来给你的。”
这倒是有点出乎沈绿村的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个不怕死的甥孙这会儿倒讲起道理来了。还是嘉和,比亲外甥嘉平要明事理得多。为了表示他的态度,他一边接了茶叶蛋,一边说:“是汉儿吧。很小的时候舅公倒是见过你的,一眨眼工夫,那么大了。我正在看你们杭家祖坟的风水呢。你们家的祖坟风水真正是好啊,你看,背靠积庆山,面对五老峰,东距西湖只有二里路,满山的茶蓬,福地,福地啊-…我倒是触景生情起来。哪一日我死了,有那么一块风水宝地睡睡,倒也蛮不错的呢——啊哈……”
沈绿村的悲伤已经过去了,他现在突然想到,这个杭汉有一半日本血统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又见杭汉垂下双手,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是啊,家里的人都说了,要不是祖上的风水好,我这一次哪里能够大难不死呢!”
沈绿村拍拍汉儿的肩膀,说;“你们年纪轻,哪里晓得天多高地多厚?祖上风水虽好,这一次也难保你的命。也不是大舅公在这里为自己评功摆好,要不是我这次来得巧,怕你这条小命也要睡在这里了呢。“
“那是,那是,我早就惦记着要上门拜谢大舅公呢,可巧今日就碰到了。”杭汉就好像不知不觉地引着沈绿村走开了,一直走到山脚下的溪河边。他们蹲了下来洗手,但见天色淡蓝,山峦旧绿新绿层出不穷,如波如云。空气香喷喷的,眼前游动着一些肉眼看不清的游丝,水草在溪边温柔地卧下身,真正是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鹏深处鸣的意境了。沈绿村虽是个寡趣的人,此时也不免受点感染,说:“你要来我这里,那还不是一句话?你什么时候都是可以来的,我倒是有一番话要对你说呢。”
杭汉装作洗脚的样子,突然叫道:“舅公,你看溪坑里在冒泡,有黄鳝呢。你等着,我这就下去给你抓一条上来。“说着就裤脚管一橹,双脚一蹦,跳到溪里去了。
沈绿村明日就要回南京了。本来是想回到坟前去和几个外甥寒暄几句就走,没想到汉儿要为他抓黄鳝了,他只好站在溪边说:“这是何必呢?你的伤口怕是还没有好吧,浸了水要伤骨头的。再说要吃黄鳍还不简单,市场上买去就是。再说三天两头有饭局,想吃黄鳝还不是一句话,快上来,快上来——”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大舅公有所不知,本地黄鳝和外地黄鳝可是大不一样的呢。江西黄鳝泥土气重,江苏的要稍好一些,最入味的要算是宁波和绍兴的,我们杭州的也不错。——别动,别动,我抓住一条了,我抓住一条了——“汉儿一下子从水里伸出手来,朝岸上就扔过去一条黄鳝,然后自己也爬了上来,拎着那条扭动着的鳝鱼说:“大舅公,你看,本地黄鳝的花纹要比江西黄鳝淡,但肚子这一块却要比江西黄鳝黄,吃起来,味道就不一样了。等等,又在冒泡了,我再给你抓几条上来",那么说着,汉儿又扑通一声,跳入溪中了。沈绿村站在岸上直摇头,现在他终于明白小掘一郎是过于的草木皆兵了。这个抗汉,哪里有多少斗志血气,明明就是一个杭天醉再世嘛!谁知道是哪一根筋绊牢了,竟然会给日本宪兵两耳光。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对汉儿负有教育责任,便站在溪边,文明棍捅捅,语重心长地说:“汉儿,不是大舅公见了你就嘱咐你。你可不能像你的那个爷爷一样,就晓得玩,到头来还玩出祸水。要有一点政治意识啊!看你木知木党的,什么都不晓得。懂得三民主义吧?”
汉儿一边在水里摸来摸去,一边说:“舅公你怎么还讲三民主义,不是日本佬都来了吗?日本佬是讲大东亚共荣圈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