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小崛一郎突然放声大笑,说:“李教授真是博学,凡能为我所用者,无一不记。你看旗人入杭州,本与杭州汉人生活交往,最后却要弄个英国人来总结十大特色。杭州的汉人也是太谦逊了吧。“
李飞黄听了这话连忙解释说:“这十大特色虽是英人所言,却是真正有道理的啊!哎,别的我不说,就说我们教育界吧,晚清的时候就有个叫瓜尔佳惠兴的在旗女子,创办学校经费不足,向富家女眷劝募。学校办起来之后,正需要银子呢,那些个人却说话不算数了。那叫惠兴的,走投无路,就以死相谏呢,这不是不怕死吗?如今杭州惠兴路的来历,正是从这女子而来的呢。”
小掘一郎冷笑一声,说:“你说一个不怕死的在旗女子,我也给你说上一段如何?贵国民国初年的《申报》倒是登着那么一篇文章,专讲那杭州旗人的苦况。说的是一个姓刘的旗妇,往乞舍粥,因人多被挤,伤了头,又打了碗。这女子一时愤起,将她两个女儿都拿刀砍了,又把小儿子扔进河里,自己也抹了脖子。你说这人怕不怕死——”
李飞黄举起大拇指夸奖小掘说:“太君好记性,真是过目不忘。被你这一说,我倒才想起,是有这么一段史实来了。“
小掘突然沉下脸来,道:“李教授对旗人的下场倒记得蛮清楚。莫非满人入关,到头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结局?”
李飞黄听听小掘的口气不对,再抬头一看,小掘已是一脸杀气,突然大悟:日本人不是在满洲扶持了博仪的满洲国吗?再说你老是提旗人的上吊抹脖子,莫不是暗喻了日本人统治中国,迟早有一天也会这么一个下场!李飞黄的脊背,顿时就冰凉了。
前一段时间,李飞黄办学,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总算把个学校撑了起来。小掘一郎来校视察时,他还搞了一个植树仪式,在学校操场上和小掘一郎一起种下了一棵冬青树,又在那上面挂了一木牌,上书“永留长青“四个字,上款又落笔为“为纪念大日本帝国小掘一郎名誉校长而植“。小掘一郎虽然一向不喜欢奴颜之人,但李飞黄的这一手还是做到他心里去了,他喜欢自己能够扮演一个文化上万古流芳的人物,像他的远祖小掘运洲一样。那些日子,他给了李飞黄一些好脸色。但好景不长,小崛说翻脸,就又翻脸了。
现在,杭家第二茬扫墓之人,就在小掘阴冷着的面孔下走过了,他们是吴升和他的义子杭嘉乔,他们的扫墓对象只有一个——小茶。
往年,只要嘉乔在杭,母亲小茶的墓他是年年必扫的。他不在的时候,吴升也决不会忘记这件重要的事情。去年嘉乔没有去,原因也很简单,杭家大院对绿爱与嘉草进行了隆重的祭扫奠仪,嘉乔伯见到这个场面。怕,这种人类感情,从前嘉乔几乎从来也没有真正领略过。直到绿爱死在大缸里之后,他才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他全身的骨头痛,这种不知名的病症从他跟着日本军队入杭之后就开始了。切肤之痛使他逐渐开始把义父吴升的那些迷信论调当作话来听,他开始极力否定他与绿爱之死的必然联系了。为此他和吴有已经心有芥蒂,他俩在吴升面前各说一套,都把绿爱之死的直接凶手推给对方。
老吴升很孤独。他的失落是无人知晓的。他晓得,杭州人,凡知道杭、吴两家恩怨的,都不把他对嘉乔的心当真心,都当他是老狐狸放长线钓大鱼的一出戏。可他对嘉乔是真心好啊。暮色里他走出吴山圆洞门,朝中河边螨珊而行,他痛苦地迷茫地想着,为什么他爱的人偏不爱他?他寄予希望的人偏辜负他呢?
现在他对嘉乔的感情,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恨他了。但他害怕自己身上萌生新的仇恨的种子。他的一生,就仿佛是一片播种仇恨的土壤——仇恨在他的身上总能茁壮成长,开花结果。但他也需要爱啊,嘉乔就是他心里的一株爱的花朵。然而,他的心现在开始喷发毒气了,有什么办法制止呢?有什么办法制止呢?他回过头来看看身后——嘉乔那双酷似小茶的眼睛也看看他,他们就在望仙桥边立住了。
吴升用拐杖点点这条贯穿杭州城的河流,说:“从前我常带你到这里来的。”